“西莱沙西莱沙!”米娜安大清早就来到了钟楼,她眼底一片青黑,昨天显然没睡好,“你昨晚去哪儿了?不是说好要一起回来的吗?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女孩高亢的嗓音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西莱沙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连忙解释说:“我昨晚忽然头晕,罗萨就先送我回来休息了。”
她其实并没有多少关于昨晚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喝了不少酒,头炸开似的疼。等清醒过来时天已大亮,自己躺在图书馆二楼那张熟悉的床上,罗萨正在厨房里煎荷包蛋,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你起码让他托人传句话给我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米娜安看起来又急又气,西莱沙以为她是在怪自己昨晚没有好好陪她逛街,忙不迭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啤酒节不是有三天吗?今晚我绝对不会再这样了。”
“哪里还有三天?等等,你还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米娜安这才消火,飞快地说,“今晚和明晚的啤酒节活动都取消了,天哪……听说是昨晚街上又有恶魔出现了!”
“恶魔?”罗萨正好端着一个白瓷盘走过来,听到她的话歪了歪头,“是我理解的那种,从硫磺池里爬上来的东西吗?”
米娜安点了点头,看起来既紧张又害怕,“这次是是盘羊酒馆里的库仑先生亲眼看到的,有恶魔袭击了迪欧家的小儿子,留下的伤痕简直……听说他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高烧不退,连老牧师都去过他家了。”
“牧师说了什么?”西莱沙稍微提起一点精神。她对教堂里的老牧师印象颇深,那是一个苍老古板而严肃的人,这座图书馆毕竟属于教会,有几个书架上面放置了不少宗教方面的书籍,老牧师经常会带着信徒来这里借阅图书,借着这个机会西莱沙也能同他交谈几句。
西莱沙曾经的朋友们都信奉旧教,对于新教的种种嗤之以鼻,她本人却新教的牧师并无芥蒂,老牧师总说魔鬼潜伏在人心里伺机而动,毒蛇般盘踞在世俗的欲望上想将人拖入地狱——西莱沙觉得那应该只是一种比喻,真正的魔鬼或许会玩弄人心,但并不执著于将人丢到硫磺池里泡澡。
“牧师说他受到了诅咒,要开始准备净化仪式。”米娜安回答,“有人看见牧师拿着装圣水的银瓶呢。”
“米娜安。”罗萨用刀叉切开盘子里一片焦糊的煎蛋,看起来对于受害者的遭遇没有什么同情,“那个人见到恶魔的样子了吗?”
“好像是一道灰雾里裹着道白色的人影,库仑先生说他没太看清,只记得那东西出现的时候气味特别臭,腐尸似的。”米娜安回答说,“这件事昨晚就已经在盘羊酒馆里传开了,现在大家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
“灰白色的人影。”西莱沙陷入沉思,“听起来……”
“知道你们两个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总之最近千万不要在晚上出门。”米娜安说着打开了随身的纸袋,“喏,捷莫做的黄油烤饼,你喜欢的那种草莓酱我让他多加了点。”
原本还陷在宿醉里不太清醒的西莱沙眼前一亮。
“罗萨你也放过那几个煎蛋吧,母鸡看到自己孩子变成这样也会觉得愤怒的。”米娜安冲罗萨翻了个白眼,“我得赶紧走了,店里快到营业时间了估计会忙一阵。”
西莱沙迫不及待地拿起烤饼咬了一大口,黄油芝士融化的气味加上草莓酱的酸甜让幸福感油然而生,“米娜安,我可能是爱上你了。”
“少来这套,昨晚害得我担心这件事还没完呢!”米娜安迈着小碎步跑下旋转楼梯,脚步声伴随着木头地板的吱呀声,带起几片细小的灰尘。
罗萨一脸凝重地望着盘子里的煎蛋沉默了几秒钟,又望向眼前的烤饼,“这个东西是怎么做的?”
“这个有点复杂。”西莱沙觉得自己有必要委婉地阻止他这个危险的想法,“让你和我一样在图书管里工作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毕竟也没什么薪水……”“是你好心收留了我,我该想办法报答你才对。”罗萨打断了她的话,认真地说:“我可以去学做饭,洗衣服和打扫房间,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就更不用了。”西莱沙果断拒绝,这倒不是客气话,而是罗萨确实只会帮倒忙。
几天前她也曾希望罗萨能凭借身高的优势去把书架高处的灰尘清理一下,然而自己不过出门去买个菜的功夫,回来就看见书籍散落了一地,高大的书架倒扣在地上罗萨被倒扣在书架下面,整个人被淹没在知识的海洋里。
西莱沙费了一点力气才把惊魂未定的罗萨从堆积成山的书籍里救出来,他捂着胸口喘息,嘴唇比纸张还要苍白。
“抱歉啊。”他苦笑着说,“我好像搞砸了。”
西莱沙却被吓得头皮发麻——她看到了血,大量的血正在从罗萨的胸口涌出,顺着身体沿着手臂往下流淌,几乎在一瞬间便将浅色的衣服浸透,让他看上去同尸体无异。有微弱的银色光芒从他胸前的血肉之间流淌而过,像是火焰的焰芯或是银色的利刃,西莱沙甚至闻到一股皮肉被烧焦的气味。
然而仅是一晃眼伤口就消失了,简直像是眼花产生的错觉。透过被扯掉了两颗扣子的衬衫领口西莱沙能看到他身上的冷汗,但胸前的肌肤干干净净,除了锁骨上有一道发白的伤疤之外并没有流过血的痕迹。
她不太确定地伸手蹭了蹭,触感有些冰冷,但确实没有异样。
直到罗萨轻咳了一声西莱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慢慢涨红了脸。“书架……书架等会儿我收拾就行,我先去楼上拿针线帮你缝扣子!”她匆匆忙忙地逃上楼,“你先待在哪儿别乱动啊!”
罗萨确实待在原地没有动,有隐约的白光正在如同利刃一般慢慢剖开他的胸膛,又在魔族强大的愈合能力下恢复如初,这一过程显然并不好受,有那么几秒钟他连瞳孔都失去了焦距,
不知过去了多久,罗萨隐约听见西莱沙在杂物间里找到针线盒并下楼的声音。他慢慢地平复着呼吸,手指微微一动,之前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的两枚纽扣便弹跳着回到他的手里,闪烁着贝壳一样洁白的光泽。
两人吃过早饭之后便一同下楼工作,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并不复杂,他们只需要在有客人将图书借走或者归还的时候做好登记,定期整理书架将人们最新捐赠的图书分门别类放好,如果有纸张受损的需要用胶水修补一下。
今天是礼拜日,人们大多都去教堂了,图书馆之中没有访客,偌大的空间显得有些冷清。
西莱沙端着一个米黄色的喷壶去给窗台上的草莓幼苗浇水,之前被几个调皮孩子打碎的花盆被她用胶水粘了起来,里面的植物青翠欲滴,她甚至能想象出它在不久之后开花结果的样子。
罗萨此时正在发呆,他坐在门口等候区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枚金色的怀表,同他眼睛一样湛蓝色的表镜时不时会折射出一道冰块似的光。
那是一枚纯金打造的怀表,表盘比高脚杯的杯口小一圈,水晶磨成的表镜上荡漾着雪山湖泊似的光华。奇特的是这枚怀表只有一根黑色的指针,始终停留在表盘六分之四的位置,似乎从未向前走动过。
毕竟是看起来就很贵重的东西,西莱沙在经过他身旁时好心提醒了一句,“你那个怀表是不是坏了?听说槿花街上有位钟表工匠手艺不错,价格也还算公道。”
“它?它没有坏。”罗萨侧过头看着她,“况且这也不是怀表,它是一个……怎么说呢,就像沙漏一样……”
“计时器。”西莱沙提醒说。
“对,计时器,它代表一个人剩余的时间。”罗萨笑了起来,“如果你能预知到自己的死期,西莱沙,你会怎么做?”
“我预知那东西做什么?”西莱沙感到莫名其妙。
“看来是我描述得不够清楚。”罗萨垂眼注视着怀表,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表链,“如果你刚刚得知,我准备在一个小时后杀了你,你现在想做什么?”
西莱沙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得出结论,“你是不是得了什么很难治的病?”
她放下水壶,俯身仔细端详着沙发上的青年,“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流浪的时候吃了很多苦?”
罗萨先是和刚刚的西莱沙一样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随后抿了下嘴角,不自觉用上了命令的口吻,“回答我的问题。”
“我啊……”西莱沙认真思索着,“我会在一开始就把计时器砸了,然后把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当做馈赠。”
罗萨注视着她,又像是透过她的灵魂看到了不久之后的命运。
“你才多大年纪?别总是死气沉沉的,多出去走走。”西莱沙说。她看不惯那人身上那种仿佛迟暮老人一样的气息,好在罗萨正处于一个绝不会让人与死亡联想到一起的年纪,尽管看起来有点苍白孱弱……应该也是缺乏阳光和运动的缘故。
西莱沙简单整理了一下摆放在墙角等待晾干的几幅油画,这些都是她在闲暇时候画的,用来换取一些报酬补贴家用。
这些油画的主题大多是色彩温馨而明亮的风景花卉或者圣母像,画风同画技同西莱沙本人一样中规中矩没什么特点,但色彩的搭配给人感觉很舒服,况且她售卖的价格很低,每个月也会为她带来一点额外的收入。
罗萨不太能理解人间的艺术,但是对她的画很感兴趣。他打量着那些看起来颇为逼真的草木和街道,“你画的这是旺普小镇?”
“史洛夫一家下个月要搬去南方生活,他家女主人说想带几幅故乡的风景画离开。”西莱沙拿起尺子量了量画布的长和宽,左边这几幅都是有人预定了的,再过几天等画上的颜料干透她便会将其裱好框送到客户家里。
“奥利塔夫人好像曾经说过她的家乡也在南方,不过没说具体是哪个城市。”西莱啥用闲聊的口吻随口问道,“你是哪里人?平日里听你说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口音。”
罗萨沉默了几秒钟,这才淡淡地说,“阿芙兰。”
“阿芙兰?听起来倒像是个女孩子的名字。”西莱沙在记忆里搜索着这个地名,“应该不是亚斯提帝国的城市吧?”
“阿芙兰是伊拉贝尔联邦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将她比喻成女孩也很合适。”不知是不是回忆起了什么,罗萨连声音都温柔起来,“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
“听名字就很美。”西莱沙叹了口气,“真羡慕你,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罗萨意味不明地挑了下眉,“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还有没有亲人——在来旺普之前我流浪过好长时间,是真的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西莱沙用手指慢慢梳理着自己的长发,由于平时懒得打理的缘故银白的发丝有些乱糟糟的,“米娜安说看我的发色和瞳色像是北方人,不过说实话,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去过北方。”
她有一双漂亮却无机质的翠绿色眼睛,像是宝石或者玻璃一样的没有生命的材质。西莱沙平日里尽管懒洋洋的,性格其实还算活泼,偏偏长着一张冷淡禁欲的脸,衬着那一头直垂到腰畔的银白色长发,不笑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错觉。
漂亮归漂亮,却也不怎么讨人喜欢——罗萨这样想着,感觉胸口再次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