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前,皇妹对我说,若是要阻扰他的亲事,则吹两声哨子。他和陶小姐上马车时,我并没有很不痛快,但我还是实行了我妄自尊大的阻扰计划。
我想不通,他真的会死,还真的来送死,除给我演苦肉计外,有什么利可图。
他突然蠢到了他看起来不像的水平。
雷声滚滚,豆大的夜雨敲在脑袋上。蒙面扯着我的后背衣衫,我在马背上东倒西送。
“放开我!”我顺着流光,摸到蒙面的刀,使力一抽,往他腰上刺去。蒙面反应过来,侧腰劈手,我将臂一缩,重重摔下马。我在泥地里滚了几圈。蜷着身子干呕。乱发贴着鬓角。就像从热汤里滚一遭的败犬。
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蒙面道:“公主,你需回宫去。”
“你没办法干涉本公主,最好滚远点!”
为什么皇妹要指使这么一个人。为什么皇妹会联合长宜姑姑。我爬起身,拖着身子往前走,小腿一道猛抽了一下。我疼得“诶呦诶呦”乱囔,跳了几步,借着晦明的晨光,往回走。
蒙面没追来。
今日一切,我要长宜这老妖婆百倍奉还。
走了不晓得多久,迷蒙见豆大的土屋隐在林地中。我跑过去,破屋子外雨迹全混着血。我走到屋里,墙上地上血溅四处,坏木椅木桌,除却狼藉,竟连尸首也无。
一只烛没烧尽,却已灭。
我匆匆往四周寻。那草垛乱糟糟。不见一丁人影。实在太过分,不过夺占一点儿地,还要鞭尸。
我火冒白星。放眼望,茫茫雨雾,仅我一人!此情萧条,此景寂灭。远处传来婴儿啼哭似的鸟声,不由心上害怕。像是我做的一场噩梦。我两腿发软,拿出哨子,时不时吹三声。哭了起来。
抽抽噎噎,忽瞧深草一条血径,灰绿色暗影上一条深红,一向儿倒。我顺着它往前走。果真,在坡地下,找到了傅玄他和那壮汉的尸首。
傅玄身边是一臂深的土坑,一柄土泥斑斑的大刀。
看清了。傅玄他仰面而躺,压在深草中。粘着黄泥的墨发四散。煞白的脸没了活气。白衣服已经涂染了暗黑色大块污渍。
我也真佩服他,死透了,也要回光返照给自己挖坟。
我走到他跟前,劳累地坐在他的尸首边。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温气。
真死透了。
雨停了。银色的云层罩住他的面孔。他阖上的长睫浮上暗影,眼下一点血渍,有种残忍的艳丽。美啊美,若是取他的头颅高台赏玩,不知能保持多久不会腐坏。
我抓起刀,抠地,接着挖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翘出两抔湿土。累死我了。
还是让他曝尸荒野吧。
我爬到他跟前。撩开他脸上的乱发。像是熟睡的他,死态带着隐痛。我拍了拍他的脸,俯身低首贴他的冰凉额头,咬牙切齿说:
“汝兄长,吾待之。”
没反应。
真死了。
呼吸忽然断了一滞。涌上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晦暗不清的眼前天旋地转,我开始感到恐慌和害怕。
我因一时之兴害死了人。
不出两天,甚至下半天,傅家的发现了他的尸首,要么查到是因绑匪绑架了陆家小姐。别人唏嘘好端端的傅家少爷乃是蠢死,被拙劣的骗计下了套。要么查到罪魁祸首是我朝嫡长公主爱而不得将死的一军,我就要受惩罚啦!
事已至此,我只能装疯卖傻。
我抚摸他的脸。珍珠一般细腻。再见了。我的艳遇。我第一个心动的人。以后,我的目标就是沈修撰啦。嘿嘿。
我将他的尸首推向土坑。又下起小雨。我仰头,任雨水扑在脸上,毛毛的痒痒的。
“唔。”
一声。
“啊!”我吓得往后栽。
不知是不是诈尸。我坐回他身旁,见他双眉攒聚。便唤:“傅——玄?”
“嗯?”
带着气音,微弱应答。轻轻的,有些拉扯我的心脏。我有点儿难受。抚平胸腔问:“你死了没?”
他道:“我不能死。”
“那你为什么要来送死。为什么要来呢?”
“我杀不了他……”含糊不清。
“什么?”我将耳朵凑到他嘴角。听他奄气:“我想了好久…”他喷薄的冷气,带着血腥味,击打在我的耳畔。
我扯了扯他的衣:“你说什么呢。”
他不停地说:“我从楼下望他,他又回来了……”
“我不来,他会,会变成他。”
“他好时真好……”
他疼得吸了一气,迷茫不觉絮絮,“在楼下,隔着雨,他第一次,他是毒蛇,我分不清,”他断断续续,说着梦话,“天底下,那些人命,不能因我……”他漂亮的双睫泪水盈盈,最后只重复一句,“我杀不了他,杀不了他。”
谁啊,难道离了他还能黑化不成。傅玄,你要做菩萨?
我戳了戳他的肩膀:“你究竟说的什么?杀了谁,我替你杀他。”
雨势渐大。唰唰浇到我身上。我拉他不动,只好哈口气儿,搓热他的双手。没了温度,他真的会死。他的手指瘦长,虎口,四指都有茧。我搓啊搓,冰凉。我把他的手放到一边,两手捧着搓他的脸。搓了好一阵。低头才发现他睁着黑黢黢的眼睛,一动不动,略带冷意地盯着我。
我放开手,接着问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来送死?”
他沉默,动动身骨,闷闷呻吟出声。仰着望天空,喝了雨水,半晌,他才半坐起来。“公主,你怎么在这?”反问我。
“你不来送死,本公主就不会在这儿受罪了。”
“这样荒凉之地,跟着那三个不知根底的人物,公主就这么胸有成竹不会出事?”他别开目光,冷硬的带点怒意,“我收到信时,便给白校尉传了消息。”他愣了愣,“东宫为何还不来接你?”
“谁知道?”
我说:“能走吗。”
他点头。他手臂,背部伤口粘住了衣物。我搀他,肩头抵住他的胸膛,泥气血腥扑鼻而来。我们东倒西歪回土屋,坐到檐下避雨。我说:“皇兄迟早要来找我。我们在这里歇会吧。”他点点头。
我走到右方土墙,背对着他,扯开衣襟吹风散热。瞟他一眼,搭话道:“怎么我皇兄还不来找我。哇,白轩漓这小伙是个奸细。”
“白校尉不该是……”
怎渐渐没了声响,坠入惘然。他就靠着房柱子,盯着泥地上那桩子瞧。今晚这遭,消弥了他不少精力,变得迟钝懒滞。
我偏头望,湿答答的土粒子,顺着蚁穴,一条条蜿蜒攀缚。他也看蚂蚁搬家?
傅玄这样子,让我想起梦中望着窗发呆,作为驸马的他。我顺手摘了支蔫掉的野菊花,走上前,俯身将花凑到他眼前。“喂!”我叫了一声。他恹恹撩起眼帘:“怎么?”
“送你一朵小花,要不要?”
梦里,我拿一株富贵牡丹揩他的胸膛,问他,“送你一朵花,要不要?”
他不理我。
这野菊鲜艳的黄色,映出他刹那死灰的脸色。似惊雷打在他惨淡的面孔上。恍惚陷入无穷无尽的恐慌。他眼波怔怔,飞快掠过我一眼。我朝他苦笑,“怎么了?”他颤了颤眉宇,回我:“…多谢公主。”右手接过细小的花枝,放在他的膝上。
这反应太奇怪了。我掬手说:“礼尚往来,你收了我的小花,也要送我点什么。”
他仰首,浓黑的双眸一动不动望着我。我眨眨眼,不明所以。他两唇翕动,欲言又止,徐徐伸出握紧的左手,虚放到我的手上。我莫名有些紧张,死死盯住他,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忽地,他凤眼藏锋,轻轻一弯,笑说:“公主,送你花饼。”
我的手里多了一块手心大的油纸方包儿。
“哇!”我不自禁叫了一声儿,“你从哪里变得!是戏法儿!我好饿呢。”
“我来时便带着。”他道。
“你好好嘞。”我拆开包封,里头是两小块花朵型的粉色糕点,看起来酥酥脆脆。我挑一块塞嘴里,津甜的枣泥从舌尖漫开,铺满口腔。席卷剩下一块时,突然想,给他留些会不会显得本公主比较善良。我只好捏下外头的一瓣,放回封纸中。送到他跟前:“傅玄,给你留的,要不要。”
他坐直身,瞥了眼,嘴角一动:“公主也好。”平铺直述。
“不要算了。”我欲抽回手。他却眼疾手快,“多谢,”拿了它,吃了咽下,便仰头靠回房柱子。瞅到前方的草垛子,他怔了怔,没来由嗤笑了一声,可很快脸色凝重起来,想起什么,望向我:“公主,”默了默,脸上缓缓浮上血色,“既然我救了你,我想问你一些事。”
“问吧。”
“公主觉得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什么意思,我可是好人嘞。”
他分为认真看着我,“是吗…”极丽的面目露出天真、期待、哀伤的表情。
我突然有些心虚,便丧气道:“我哪说得准自己呐。我此生到大,做过一件最出格的事,就是任性做了这件事骗你来找我。还有回梦见你不依我,求父皇强迫你,你死也不肯,我就杀了你的书童以泄愤。除了你,我没伤害别人了!”
他神色一凛,张唇发抖地问:“公主,你还梦见什么?”
“哪记得那么多。”我嘟囔,“吓也吓死人!”
他晦暗不清看着我:“那公主是梦中的那个公主么?“
“说不准。你最好别惹我生气!”
他抿紧唇,脸上忽然镀上冷霜:“那公主会做什么?”
按理说,梦的一部分,代表我潜在的欲望。而我,正好是随心所欲之人。
我狠狠道:“我就非礼你!”
他凝气的脸色一崩,自己也不住笑了一声,凤眼促狭旖丽。见我笑起来,他肃容:“正经些。公主,我没料到,这次你竟和长公主合作?公主真要置我于死地?”
原来他也没料到。难不成只想陪我演演,结果来真的了。
“我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极力辩解,“我本来想替你挡刀挡箭,让你感激涕零的!可是真刀实战,我怕了。”
“除了公主,是不是还有五公主?”
我只好点点头。出卖了皇妹。
他冷笑道:“我也算看明白你了,公主,你双面人,假斯文,看着乖乖巧巧,温文尔雅,实则朝三暮四,左右摇摆,你既然听了五公主的谗言谋算我,为何又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我没装呀。”
“唔,我知道。”他将语气和缓,别过眼闷声道,“可公主,好歹该有个偏向…今天跟某某说笑,翌日被人挑拨不如害个人顽,公主也道有趣,试一试。而后再来一人,劝公主该与人为善,公主言我晓得这个道理,也做得一番大善事。我在刑部一年观政办案,众多事都在一念之间,而公主的一念之差不受律法约束,是能想一步做到一步的。”
他这般说法我第一次听,我有点儿蒙头转向。我确实产生过想让他死掉的念头。于是皇妹道,自有她的办法,只要我开心。果真找到人给我们办事。无论多荒唐。
傅玄嘛,他死了有死了的好处,活着有活着的好处。
在他略探究的目光下,我走到离他五步远,席地而坐,“让我想想怎么回你。”
“公主…”他唤我一声,“地上湿凉。你起来想。”
“不用!”
他认真的态度,让我也不由得回顾前日种种,甚至往日种种。我知道他在说服我。作为皇室,最忌下臣讲大道理劝诫的,怕被牵着鼻子走。先要考虑他说这话的目的,他能捞什么好处。
等等,我不是在谈情说爱么?我想这个干嘛。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不会懂我的,我更情愿抚他的胸膛,瞧他雪白的俊脸,听他的心跳。
我不悦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要和陶家小姐定亲了?”
他愣了愣:“我方才的话就留中不发了?”
“嘿嘿,”我讪讪坦白道:“我哪想得通哩,有时人的行为是不会受脑子控制,本来就莫名其妙。昨日喜欢的,今日可能就厌恶了,我有时候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要什么。”
“那下次,”他看向我,轻柔的声音很好听,他说,“下次,有什么谋划可否先告知我?”
“你要操纵本公主?”我拐回到最后的问题,“你都要成亲了。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