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hree.
Paris, Texas.
我对着一张加利福尼亚的明信片流泪。
克里问我:“赛,如果将来我去加州念书,你会为我来吗?”
我说:“不要成为别人的影子,克里,做你自己。”
克里说:“假使成为他能使你快乐,我甘愿。”
我说:“没人能使我快乐,别白费力气。总有一天我死去,你不爱我,也不记得我。”
他说:“我永远爱你。”
起初他只敢亲吻我脸颊。
我希望有人能爱我;但当我感觉不到爱,或是拒绝感受爱时,他们的爱于我而言也就无易。我的人生是沾在衣领上的牙膏和水渍,是一种罹患的早醒性失眠。凌晨两三点睁开眼,有些人睡了,有些人还没睡,我的一天却要从这个时间点开始了。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下床,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也坐着,也站着,但像只游魂一样。我疑心是我洗脸的举动唤起了窗外的鸟叫。我又能怎么办?不是所有的错误我都能承担。
麦克来德州找我。他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的小儿子才十六岁”。我知道他为什么没说。那年我也十六岁。我不想他把整件事看作一场报复,即便它非常像非常像,我却还没下作到把一个孩子的感情当成趁手的工具;再说了,我与他有什么好报复的呢?纵使有也轮不到克里。我真心可怜这个失母的小孩子,某种意义上讲他也丧父。假如他利用了我的同情,我也叫他利用,他有这个资本和权力。有时看着他,我觉得是我抢走了本属于他的父爱,十六岁的我偷取十六岁的他的父爱——这两个个体从未相遇,但在注定的宿命下走向融合,我们都是受害者。
我希望有人能温和的待我,于是我温和的待克里。最后我发现,我从根源处就不理解温和的含义。难道是柔情且怀冶的吻?难道是共枕同眠?难道是相拥而泣?万事成空。克里不该指望我能成为一个好母亲的,虽然当年我抱他,但是我抱他如同抱我的蕾妮。
我揉进尼古丁的悲伤吵醒了克里。望着黑惨惨的天,他问我:“你怎么坐在地上?冷不冷?现在几点了?”
我说:“你该回学校了,别让舍监抓到你。”
他唔了一声,迷迷糊糊的开始穿衣服,好像我下达的每一指令都是正确的、都是必须立刻执行的似的。
他穿上牛仔裤,问我:“现在给你备早餐吗?”
我因那句话吻了他七下;因那七下吻他误了第一堂课。
我不晓得是不是那天学校给麦克打了电话,我不晓得麦克那天是不是刚好接到,或是他的手下记了留言,至于那手下是谁我更没处了解,除了亚瑟我谁都不记得,而亚瑟死了,快有十年了。
和往常一样,我在学校外等克里放学。我没等到克里,我等到了他的父亲。
麦克下车,对我说:“克里今天不去你家了,我替他去。”
我害怕极了,麦克握住我胳膊时,那种恐惧达到了顶峰,于是我喊:“亚瑟!亚瑟!”
德州应为我下一场雨,十八岁生日那天同样的雨。这样,在麦克拖着我的时候,亚瑟会从驾驶位下来,仓促的撑一把伞,让我保留半边裙子,让我保留半边体面。
开车的是一个我没见过的年轻人。麦克吻我的时候他目不斜视。
我终于到了能负荷他爱的年纪了,可他早已不在,能给我那种爱的人们早已不在。
没关系,再有六年,最多七年,我也不在了。盼望真有一条河,有摆渡人载我去对岸,他们所在的那个对岸,如此我可以循着他们的脚印向前走,再不会失落,再不会彷徨,因为我知他们在前方。但我怯懦,我怕找不到他们的残影,我怕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麦克住了三天,不得不走,走之前他叫克里同我告别。
克里说:“我想要娶你,赛,没有什么为我停留,我接受了,我只渴求你的等待。”
我说:“你和当时的我一样大。你让我怎么舍得拒绝。”
他问:“什么样的婚礼才配得上你?什么样的爱才配得上你?”
我说:“你是我问题最多的情人?”
他又问:“我令你讨厌了吗?”
我说:“又一个问题。”
他说:“我坚持要问。如果是,我会沉默,把方向盘全权交给你掌控。”
我说:“跟我讲话,就算我没回答,也跟我讲话。”
他说:“我会的,赛,即使到最后没什么可说了,我也会把我爱你重复一万遍,一亿遍。到我声带损伤不能发音,到我力竭。”
那是克里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再没见面。
先前我以为他和麦克不一样,他终究是他父亲的儿子。
我同一个年长的男人说:“这个世界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三十岁之前我没想到自己能活过三十岁,三十岁之后我觉得真应该早点结束生命。在我六到八岁的时候,某天夜里我醒来,万籁俱寂,我问自己:“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活下去?”我把这事告诉妈妈,她一句正经话都说不出口。我不为这事怪她,我甚至不为她残缺的爱而怪她,我为且仅为一件事怪她——把我生下来。这事我不敢和父亲说,我根本不奢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年纪渐长后,我的头脑浑沌,对自己的理解更不如从前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在我没得到父母公正的爱之后,我不应该生下蕾妮,让她重复我的痛苦。上帝警示我一次,我却反其道而行之,天下所有的孩子大概都是父母反其道而行之的产物,至少那些悲伤的孩子是。
那个年长我的男人是克拉克,他有三个孩子。巴黎的春天格外长,而我不再吃药了。
我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它们总能见证我的不堪与困窘。我离开,我又怀念;我害怕人家认识我,到了陌生的地方又要发展新恋情。
我小时候父亲常不在家,他半月回来一次,有时是一个月。一天晚上他回来了,坐在餐桌旁我看他吃饭。我哭了,大家都笑了。我知道没人想要我的爱。
和克里躺在公园的草地上时,他说:“我爱你。”
我说:“将来会有很多人想听你说的,留给她们。”
他回答我:“再没有人要我的爱了。”
我不能恨他了;我已经恨我自己,于是我不能恨他了。
唉,我的克里,他的哥哥不爱他,他的爸爸不爱他,他没有妈妈去爱他。
我刚到德州时,我从没想过要来德州,只是某天,一个念头突然从我众多杂乱的思绪中蹿出,它高喊着:“去德州吧!去德州吧!”我就抛下伦敦的一切去德州了。在巴黎与约瑟夫重逢时,他和我说:“第二天路过你公寓楼下,你靠窗书桌上那盏从不关上的灯没有亮起,我知道你离开了。”我迫切地想要做成点什么事,我已经做成一样了,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其他的本领。潦草的写下两行倒置异常的文字后,我放任自己跟随地图行走。
我在转角的一间披萨店重逢克里。他向我跑来,青少年的躯体退缩成一个孩子。
他问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我不好答他,他又问我:“能不能留你的号码?”
我给他买了可乐和披萨。我把号码写在披萨盒上。
他的目光犹如沙漠中等待脱水的人缓慢死去的秃鹫,那时我就该知道他是他父亲的儿子了。一个失了爱的孩子却不会失去他的基因,我也是这样。
他躺在我旅馆的稿纸上,问我:“你是一个作家吗?”
他又问我:“收集完素材后你就走吗?”
我给他一支烟,他摇头。
我喜欢克里,他使我去到曾经亚瑟、雷蒙所站的那个位置。后来我明白,爱一个人不代表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当时我还不懂,我三十岁了,我对生活一知半解,我还不懂。
加州旅馆的窗户和约瑟夫办公室里的一样,都是百叶窗帘。我们三个人订了一间双人房。我和前台同时在想,今晚要在哪个男人的床上过夜;还是我独占一张,让他们两个挤在一起。我笑出声,倒在亚瑟的肩头,手还在雷蒙的腰上。多么可爱的地方,多么美丽的脸庞。我是等待在麦当劳窗口前的女孩,他们给我冰淇淋的吻。我是雪花屏的电视机,他们注视我,什么都不为。
我买了一辆二手的凯迪拉克伍德,克里说:“我小时候也坐过这种车。”
当时开车的是亚瑟,现在开车的是我。
我问克里:“为什么来德州?”
他说:“来读书。”尽管他整日和我腻在一起,为他我买了一处小公寓。
我笑了,我说:“纽约也有很好的学校。”
轮到他不说话了。他使我停下车,他使我的手离开方向盘。他给我一些亲吻,他把不能说的话藏在亲吻和抚摸之下。
我喂过约瑟夫的小马驹,但我从没养过宠物,对克里我有点手足无措。我是说,他大了,不需要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照管了,但从楼梯扶手滑下来时他又笑的像个孩子。
他说:“我好无聊啊,赛。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接着他嗅嗅我身上的味道,他的棕色卷发蹭过我的脖子。他亲吻我,用手指,用嘴唇。
我说:“我去了超市,我给你买了冰淇淋。”
坐在沙发上,我们边看好莱坞电影边吃垃圾食品。
他用微波炉做爆米花,他说:“女主角和你很像。”
我说:“她是金发。我染金发会好看吗?”
他说:“你的美丽足够让我时刻提防出现在你旁边的男人了。”
他又说:“我喜欢你的黑头发。”
我却不看他了,我也不讲话了。
倘若他再小一点,还是小个十岁好了,我将在清晨给他换下睡衣,在傍晚给他调浴缸里的水温。我会爱他,帮他擦干头发。或者他再老一点,老个三十岁好了,我愿意听他抱怨工作中的烦心事,我愿意陪他去餐厅吃晚饭。我会爱他,德州的晴天和雨天里,我亲吻他。
与我结婚那年克拉克四十六岁。
我此生见不到克里四十六岁的样子了。
我用克拉克做参照。等克里四十六岁,他已经结过两次婚,和一个美国女人有了一个女儿,又和一个法国女人有了两个儿子;然后他在德州出轨,和一个黑发黑眼的混血,和他很久以前的情人。
克拉克的前妻形容我为安妮·博林。在我给她一个深吻之后,“安妮”的称呼成了一种调情。我会爱上一个像她那样的法国女人的,我想。我曾坐在雷蒙的卡车后斗里吃热狗,喝沙士汽水,风吹过来的感觉和爱上女人的感觉差不多。
我对女人的爱竟然建立在男人之上,真叫人毛骨悚然。我不寒而栗。
用精油涂我后背时,她说:“你不是我的女儿,我没有女儿,不要喊我妈咪。”
在一些我付钱就肯陪我过夜的年老的巴黎女人怀里,我把脸贴在她们松弛的肚皮上,有的遗留下与我类似的疤痕,有的洁净。若我不能回到无论谁的子宫,我宁愿什么都不做。我们偶尔聊天,一个极像我母亲的女人问我:“你谈恋爱了吗?”
我和克拉克结婚三个月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支支吾吾地讲不明白,我说:“我也不确定。”
她说:“如果你不确定,那你们就是没在一起啊。”
我哭了,哭的像第一次有男人碰我的身体一样。我讨厌有人充满爱欲的抚摸我,我讨厌自己渴望那种感觉。我亲吻我母亲的脸颊,我亲吻我母亲的双唇,我亲吻我母亲的胳膊与手掌,我喊她:“妈妈!妈妈!”
我从克拉克的口中得知我梦里也有这样的呓语。我想我很久之前就有说梦话的毛病了,没人告诉我罢了,我也无处去问了。克拉克说:“我能分辨出哪些时刻你在做恶梦。”
我问他:“你能看到我恶梦的内容吗?”
我期冀他说能。但女人都没弄明白的事男人怎么可能弄明白。假设我是个女人,我说:“他既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儿子。”假设我是个男人,我说:“他既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儿子。”在那幢回不去的白色联排别墅里,我是什么角色呢?如果我在那里生下一个孩子,男孩和女孩,我应该怎样称呼呢?
曾经我有一个孩子。其实我以为这种事在东方人中不常发生的,但我没有历史痕迹,但我与种族疏离,但我是个十足的怪胎,但我们的床几乎连在一起,于是这种事发生了也不足为奇。我即叫他哥哥,我又叫他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