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总头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李青莲此举，无疑是在挑战，整个账房的权威……
午后
微风钻过雕花窗棂，在榻边的纱帐上逗留片刻，裹着淡淡的花香溜进殿内。
紫苏步履极轻，掀帘入内时，宋清仪正倚在案前临摹宫中礼册。她执笔沉稳，眉目宁静，笔锋落处，一字不差。
“姑娘。”紫苏俯身低声，“账房那边……动了。”
宋清仪未曾抬头，手中笔势却轻轻一顿：“怎么动的？”
“李姑娘……单开副账，自成一案。”紫苏顿了顿，声音更低，“听说她连章程都拟了副本，从今日起，调来的人只走她那头，不再送主账房。”
笔落纸上，最后一撇顿然而止。
宋清仪却不恼，只是缓缓放下笔，略一侧首：“她当真……借人来，借出了整一个小账房来吗？”
紫苏垂眸试探道：“那姑娘……是否要回应？”
“回应？”宋清仪挑眉，却摇头而笑，“不急。”
“她要一局清账、独自担责，如此一来，我反倒更干净了”
她缓缓起身，步至窗前，手指轻拈窗纸边角，那一线风迎面而来，吹起她鬓边一缕发丝。
“姑娘，那这事……”紫苏低声，“就不动了？”
“在等等…”宋清仪淡淡道
与此同时，慈宁宫内寂静无声。
张公公立于一侧，捧着内务新报，正一条条念着宫中事务，声音不高不低，刚刚好。
“……账房一事，李青莲姑娘今早起另开副账，于偏房自成案卷，新调人手皆不经主账房，设章程、拟签押……今晨已上报司礼监备案。”
话音刚落，室内一瞬无声。
太后并未立时开口，半阖的眼微微睁开些许，拇指一顿，轻扣茶盏，发出清脆声响。
“她可真是，一点都不藏锋。”
“账房里那位林总头，可还在管？”
张公公顿首：“在的。”
太后不语，片刻后，忽而自语般一声轻叹：“一间账房，两个规矩，她倒是敢。”
又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嘴角缓缓挑起几分，低低一笑：“清仪那边……倒是按着不动了。”
她语调极轻，似与自己言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沿口。
张公公未敢接话，只静立一旁。
半晌，太后忽地抬眸：“账房两边分了规矩，主事一个，偏成了对案，我若不言，旁人便要看笑话了。”
张公公心神一凛，忙低声道：“那要不要唤李姑娘过来回禀一声？”
“唤吧。”太后淡淡开口，目光却并未移开桌上的盏盖。
“让她来慈宁宫走一趟。”
她语气不温不火，却自有一种清冷威势。
张公公垂首应诺，转身出殿
片刻之后，殿门口传来轻声禀报：“太后，李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吧。”太后淡淡道。
李青莲踏入慈宁宫时，脸上带着一丝浅笑，步履端然，行礼不卑不亢：“臣女见过太后。”
太后目光直勾勾落在李青莲身上像是在打量什么。片刻后，她微微点了点头：“起吧。”
李青莲起身，站立一旁，垂目不言。
“账房里，新起了规矩？”太后随意开口，语气平淡，不显喜怒。
李青莲抬眸正色道：“臣女，开副账只为厘清账房混乱，并无他意。臣女愿独立担责，不让宫中受损。”
她言辞得体，不涉半点情绪。
太后静静望着她，目光如一潭无波的深水，许久之后，忽而轻轻一叹：“宫中人事，过刚则易折……”
李青莲心头微微一动，却未接话，只低声道：“臣女谨记太后教诲。”
太后不再言语，转回凤椅，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让你接手账房，本是对你的好事，但动静一定要小一点……懂？”
听闻此言，李青莲眼神一闪，像是霎时捕捉到了某种信号，那抹亮光一闪而过，随即被她收敛得妥帖无痕。
她垂下眼睫，神色恭顺中带着一分清醒的从容，声音温婉而笃定：“臣女明白。”
“清仪那孩子处事一贯妥帖，我素来放心。你呀，多想想，莫太过执拗了。”
李青莲神色未变，垂眸答道：“是，臣女明白。”
太后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轻声道：“去吧，账房一事，我且看着。你也多斟酌斟酌，别让旁人说闲话。”
“臣女遵命。”李青莲福了一礼，神色清冷如常，缓步退出慈宁宫。
李青莲退下后，慈宁宫内重归静寂。
张公公躬身候在一侧，不敢言语，眼角余光却悄悄打量着太后的神色。
太后端坐凤椅之上，目光遥望殿外，手中茶盏已凉，她却似未觉，神色间夹杂着难言的深意。
良久，太后才淡淡叹了口气：“这李青莲，才思敏捷，行事果决，却心思太深了些。”
张公公闻言低眉附和道：“正是如此，李姑娘虽聪敏果断，却到底比不过宋姑娘那般妥帖细致。”
太后似是满意他的话，微微颔首，眼底多了几分欣慰：“清仪那孩子稳妥，是个顾大局的。眼下也只能看着她如何应对了。”
张公公点头道：“太后所言极是，宋姑娘心性沉稳，不至于乱了分寸。”
殿外的日光稍稍刺眼，她下意识地垂了垂眼帘。
唇角不经意地微微一扬，那丝隐秘的喜意在心底轻轻蔓延开来。
她低垂眼睫，将那抹不易察觉的愉悦藏得极深。
这般说来，自己这一场看似冒险的布局，竟是早已落入了太后的眼中。虽说是被默许，却也意味着被认可，她这一步走对了。
此前，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小手段瞒过了太后的眼目，毕竟账房一事，她做得隐秘而从容。
先用误会让，本就敏感的程若婵心情低落怀疑宋清仪。
再利用，宋清仪对程若婵的偏爱，让宋清仪舍不得牵扯程若婵入局……
也让宋清仪百口莫辩…只能乖乖认下
她在略微出手，假意安慰，继续暗中刺激，让程若婵对宋清仪彻底离心，让程若婵彻底心死，让她不愿碰账房……不愿再见宋清仪
最后她在趁机出手，夺取了程若婵那份本应属于她的权利。
微风轻拂，鬓边青丝微微扬起，她心中渐渐澄明开朗，自己如今手握副账，不再受账房旧规掣肘。
而程若婵因着心中芥蒂，已难回归，宋清仪却暂且未动，恐怕也是顾忌着太后的这份态度。
她踏步缓缓而行，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静，只有眸底一点幽幽亮光，向账房方向走去……
李青莲再踏入账房时，屋中霎时寂静无声。
新调来的内侍们低头执笔，各司其职，账目已初见清晰条理，案上的新账本整齐地摊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只有林总头站在角落处，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下墨来。
见李青莲回来，林总头先是一顿，而后又勉强挤出个笑容：“李姑娘去慈宁宫，可还顺利？”
李青莲不急着答话，缓步走至案前，轻轻拈起桌上的一本新册子翻看，目光扫过页上墨迹清晰的数字，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半晌，她才平静道：“多谢林总头记挂，一切顺利。”
林总头眉间一跳，讪笑着点头：“那便好，那便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眼神不自觉地瞟向偏房内那几位新内侍，见他们神色专注，已然全然听李青莲吩咐，顿觉自己在账房的立足之地似乎愈发狭窄。
李青莲放下账册，缓缓抬眸，语气平静得没有半分涟漪：“总头尽管放心，我这账房虽然新规矩多了一些，但宫中的章程不会乱了，日后主账房与副账房各司其职、互不掣肘，您觉得如何？”
林总头心里一紧，只觉得她这一番话明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分明是要逼自己认下账房被分权的现实。他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李青莲如今有太后的默许，若再反抗下去，恐怕吃亏的只有自己。
思及此处，他只好讪讪地道：“李姑娘说得是，宫中章程为重，我自是明白。”
李青莲淡淡点头，未再多言，只吩咐道：“明月，将今日新账再清一遍，务必做到笔笔清晰，无半分疏漏。”
“是。”明月立刻起身应道，转而低声吩咐新内侍，屋中瞬间忙碌起来。
李青莲静静落座案前，手指不经意地轻轻叩着桌面，眼底隐着一丝得意却又被她克制得极好。
与此同时，漪澜殿内一片安静。
宋清仪坐于案前，刚写完一卷字，紫苏又从外头匆匆进来，低声道：“姑娘，方才慈宁宫传来消息，太后召见李姑娘之后，并未斥责半句……”
宋清仪眉梢微微一动，随即恢复平静：“我本就没指望太后会斥责李姐姐……太后本就不看好若婵心性，而且李姐姐的能力确实不凡，决策也确实冷静”
紫苏眉心轻蹙道：“那姑娘，这账房的事儿……”
宋清仪唇边浮现一丝极淡的笑：“青莲能得了太后的默认，那账房她自然就管得下去。倒是若婵那里……”
她神情微微黯淡了几分，轻轻一叹：“她心中若还误会着我，这日子便难过了。”
紫苏听出她话里的无奈，小声安慰道：“姑娘，程姑娘性子敏感，可她与您相识许久，早晚会想明白的。”
宋清仪微微一笑，眼中却带着些许疲惫：“但愿吧……紫苏，你去准备些若婵喜欢的小食…，晚些我亲自去一趟”
紫苏轻声应道：“是，奴婢这便去安排。”
待紫苏离去，宋清仪缓缓靠在椅背上，眼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