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坐上田川早立的车子,高峻寒除了讶异于驾驶位与国内的不同,还有周围的建设错综复杂,可见的高楼矗立,也有矮房错落。
这些都跟电视机上看到的“东瀛”,似乎有些区别。
即使与熟悉的土地别无二样,但多少有些不同。
两个男人的交谈,他并不在意,况且他也听不懂半分。
所以高峻寒的注意力,全在四周霓虹灯不断变换的景色里。
看着前方不断倒退的建筑物上,挂着的牌匾上的文字,却是他似懂非懂的华夏文和东瀛文的结合体。
高峻寒漠不关心地注视着它们,正循循往后退去。
车子行驶了许久,才到佐藤草芥要下车的地点。
跟着田川早立下了车,目送了他的离开,用着在上飞机前——从佐藤草芥那里刚学来的道别的词语,他抬起乏力的手,跟对方挥手告别。
高峻寒的身边,彻底没了刚熟悉的人,他又开始有些露怯。
但没来得及等他缓口气,田川早立又让他要上车去。
他用着潦草生疏的华夏语告诉他:“我们先去个地方,等认了人,再回到我的家。”
没能快点去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家里,用上长途电话跟母亲报平安,高峻寒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只好听天由命地再次坐上了车。
没了佐藤草芥跟这个大叔说话,他的话茬,却找在了本就听不太懂他说话的少年身上。
“你现在,会说多少东瀛语?”坐在右驾驶位的男人,搭话问道。
被迫上阵的高峻寒,坦言回答:“昨天刚学,只会简单的问候和告别。”
“很好,那我教你介绍自己。”田川早立乐呵呵地看着后视镜里的少年。
看着高峻寒稚嫩的脸上,透露出来的疑惑,田川早立笑着解释:“是说你的名字,用东瀛语做介绍。”
“哦……好。”他犹豫了番,挣扎无果,也只能无奈妥协。
直至车子驶向不知何处,高峻寒如坐针毡,才艰难学会了自己名字的东瀛式发音。
虽然在飞机上已经眯了一夜,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努力强撑疲乏的身体,不紧不慢地跟在男人身后。
田川早立先是带着他,弯弯绕绕穿过几条巷子,又是坐上电梯,上了六层楼。
直到第七层的电梯铃响起,狭小的门被打开,刺眼斑驳的灯光照射下,他才一知半解地反应过来。
眼前的男人,带着他来到了怎样的地方。
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们,和身着正装的妇人们,都坐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眼前堆叠如山的工作。
见门外有人进来,他们一个个都站起身,低头哈腰,整齐划一,跟田川早立打了声招呼。
高峻寒看这气势如虹的架势,多少有点被惊吓到。
他下意识躲在毫无察觉的男人身后,无助地缩紧了肩膀。
但似乎谁都不在意男人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儿。
就像是习以为常般,无视了少年的存在。
高峻寒寸步不离地跟在男人身后,隐忍左顾右盼的目光,战战兢兢的。
即便已经胆战心惊,他也不敢懈怠三分。
等田川早立带着他,进到了一间办公室,心存余悸的高峻寒,以为终于能缓口气了,却不知又一次被赶鸭子上架。
坐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的男人,即使在三月天,身着的长袖也掩盖不住——两只手臂上赫然裸露的纹身。
坐在高峻寒面前的男人,只见他梳着大背头,一身黑色的毛领长袖,裸露在外的纹身青一块黑一块的。
他因为不敢多看,也没仔细盯着,认不出来什么形状。
男人说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懂。
只能傻愣愣地站在那,低头看着自己穿了没怎么洗的鞋子。
高峻寒低眉颔首,耳边传来田川早立跟那个男人有来有回的对话。
没过一会儿,那个男人用着东瀛语,似乎在叫他。
因为除了跟田川早立,能够不用这么犀利的语气交谈。
现在办公室里,只有他才是需要被“喂”的那个,自然也就没谁了。
高峻寒怯生生地抬眸,藏在背后的双手,都快搅成一团麻花。
“你好……”他用着生疏的东瀛语,做着僵硬的自我介绍,“我是高峻寒,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话音刚落,便又倾身鞠了一躬。
这种逢人就得大鞠躬的礼仪,是田川早立教他的。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一个外国人行这么大礼,还是个东瀛人。
高峻寒恶恨恨地腹诽。
听到少年颇为正确的发音,那个黑衣服的男人笑了笑。
他抬头对身旁的田川早立说了什么,随后笑呵呵的。
田川早立听完,也跟着哈哈大笑几句。
紧接着,那个男人,又把目光放回在高峻寒的身上。
他目光如炬盯着他,语气比起刚才,郑重了许多:“初次见面,我是川崎凛,来自华夏国的小朋友,你好。”
高峻寒除了听懂了,“初次见面”和“你好”类似的发音之外,其他也就只有或许是“华夏国”二字的他能听懂。
再多的,就不明白了。
他缓缓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川崎凛,又把迷茫的目光,投向身旁的田川早立。
田川早立接收到他目光的“求救”,他那聒噪的嗓音,夹杂着撇脚的华夏语,替男人翻译:“社长说,他叫……川崎……令,他欢迎来自华夏国的你。”
“……谢谢。”虽然有了翻译,但高峻寒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过出于礼貌,他用着从佐藤草芥那里刚学到的东瀛语,轻声道了谢。
明明两个发音就能解决的回复,如今却要用一大串东瀛语才能说完。
高峻寒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在朦胧中跟所谓的社长——川崎“令”,简单地打了招呼之后,他终于能够再次撑起疲惫的身体,跟着田川早立,去到那个从没见过的寄宿家庭。
原本还想跟高峻寒聊聊天的田川早立,见他一双疲惫的大眼睛,已经开始打起了瞌睡。
他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等车子出了路口,田川早立透过后视镜,看见他就这样——歪头歪脑地睡着了。
他也只好作罢地笑了笑,将车子驶向他们最后的目的地——田川之家。
不断倒流的霓虹斑驳陆离,昏沉沉的天空也黯淡许多,不见黄昏。
柔美破碎的睡梦里,什么都有。
包括抛弃了他和母亲的父亲。
梦里回忆的,是在他还是叫徐江的那个时候。
他的亲生父亲,曾经也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公司。
而他父亲公司所相关的,是有关酒店服务的行业。
其中的股东之一,就包括他的母亲。
他父亲公司的股票,突然在某一年变得风生水起。
那时候,正是他刚上学前班的时候。
即使这些记忆都快淡却了,他仍对它们回味无穷。
只要父亲哪天的工作不忙了,他每回都在盼着父亲,能与他背着母亲,一起去同一家牛杂店,在他们家门口,胡吃海喝一番。
帮忙占座位的他,则坐在店铺门口的一张小圆桌前。
而体格大比他的父亲,就去盛一大碗热腾腾的牛杂粉。
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就着油条和油饼分着吃。
幼年的徐江,总因为肚皮小,吃不了多少。
到最后,也只能“心满腹足”的,目送着父亲,把最后不剩半碗的牛杂汤,仰头喝个精光。
虽然说是背着母亲去吃的,但父亲总会向老板打包一碗新做的牛杂面,带着回到家里给母亲也尝尝。
只是带回去后,母亲总是会生气摆手拒绝,说着让他多吃点……
他还记得母亲年轻时,惯用的口头禅,是那句“让大宝多吃点,长身体呢。”
但父亲和他,都会一唱一和阻挠母亲的拒绝。
他还会摸着吃得圆滚滚的小肚子,叉着腰高呵:“妈妈你看!大宝已经吃过了,很饱很饱呢!”
等逗乐了母亲,见她实在拗不过既淘气又搞笑的爷俩,她才会去吃那碗早已经冷却的牛杂面。
可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父亲开始变得,不再爱他和母亲了。
或许还爱着吧,但他变得更爱去外边寻欢作乐了。
那家常去吃的牛杂店还在,但父亲的心不在了。
幼年时的徐江,直到在上二年级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地明白——
父亲或许还爱着他,但他已经不再像爱他一样,爱着母亲了。
因为父亲还是会带着他,去吃常吃的那家牛杂面馆。
只是不知为何,味道却与曾经吃过的不一样了。
有一次回家,他撞见了父亲与其他女人,在客厅里相拥热·吻。
那年,他愣在原地。
一股反感的厌恶感油然而生,直击了他尚幼的心脏。
停止了亲吻的父亲,察觉到他的出现后,并没有慌乱,也并没有诧异。
只是目光冷冽地瞪着他,警告他不要告诉母亲。
徐江惊讶于父亲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原本与母亲恩爱的父亲,变得如此见异思迁。
难以接受现实的他做到了,但父亲没有做到。
没过多久,父亲在一场与熟人的酒局上,在母亲也在现场的那次酒局中,大言不惭地坦白了他和情妇的关系。
年幼的徐江,想捂住母亲的耳朵,不让她听见。
可一切都晚了。
当母亲得知父亲的背叛后,没有哭闹,没有落泪,只是平静地听着醉酒的父亲,一个劲地发酒疯。
那一夜的酒局,所有人都沉默着离开了。
直到看似毫无波澜的母亲,扛着酩酊大醉的父亲,回到家里,催促着他回到床上睡下。
无法入睡的他,才从隔着的房间门,听到母亲再也忍不住的失声痛哭。
自从那次之后,母亲再也不对父亲抱有热情。
她仍然做着美味的佳肴,等待着父亲的回家。
像是从未发生那般,仍强挂着笑脸。
只是再次坚强的母亲,对年幼的他呵护更加了。
或许是老天爷一次惩罚他——背叛母亲的报应。
父亲的公司倒闭了。
原本越来越水生火热的公司,就在一夜之间破产了。
可明明是父亲的公司破产了,要付出一部分高额赔偿的人,却是只有母亲一人。
后来进入高家的他才知道——原来,父亲的那一份赔款,在他哄骗他那不知多少情·妇的帮助下还清了。
但父亲不知道的是,母亲为了还清那笔——并不该是她去还清的赔款,付出了多少的心力。
在昏暗的车间里干过裁缝;在混浊的饭店里当过洗碗工;在有钱人家里的做过保姆;甚至还在嘈杂的菜市场中,帮人卖过几个月的菜……
梦里的故事,不该是悲痛的。
可他就是无法从这段痛苦的回忆中醒来。
难以挣脱的噩梦,并没有因为母亲的生活得到改善而停止。
如今,那场本该因好不容易二婚的母亲,而戛然而止的梦魇,加增到了他幼小的肩膀之上。
“峻寒君,峻寒君?我们到家了。”
若不是耳边隐隐约约的、撇脚的怪声唤醒了他,他或许会永远被困在——恍若一梦的童年阴影之中,无法清醒。
田川早立看着被汗水浸湿了额头的高峻寒,不禁眉头紧蹙。
他忧心忡忡地安慰:“没事的,我们到家了。”
“田川……叔叔。”
刚从噩梦般的回忆中挣脱而醒,憋闷许久的委屈,在这个怪叔叔的怪口音中,被那句撇脚的“我们到家了”,冲破了唯一的防线。
那豆大的泪水,如洪水倾盆而下。
“哎呀哎呀!”田川早立惊呼一声。
原本弓着身子,钻进后座车门的他,被突然大哭的高峻寒,吓得心头一颤,一头撞在了车顶上。
被磕疼后脑勺的他,捂着头,挤眉弄眼。
田川早立束手无策,只好轻声安抚哭得不知所措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