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是在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中醒来的。
那是一列车队,最前面的是两辆越野重卡,看着像工程车,又有点像坦克,湿润的土地被它生生压出一条路,后边跟着巨大房车,再后边是几辆小型越野,最后还有一辆中型卡车,车队乱七八糟的。
房车在附近停下,车门缓缓打开,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那人对齐素言熟络的笑笑,伸出手向上摊开。
齐素言从兜里掏出一块晶石扔给他,他对准阳光照,夸张地挑眉,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成色不错,有多少?”
齐素言指着旁边堆成小山的大包小包,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都在那。”
金丝眼镜明显愣了一下,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堆背包,猛扑过去抽出一个打开。
将背包挤得满当当的晶石从里面掉出来,乱糟糟撒了一地,蓝光莹莹地在暖黄色的阳光下闪着耀眼光芒。金丝眼镜咋舌,小心翼翼把它们捡起来塞回去,拉上拉链,完事,朝齐素言伸出大拇指。
“服。”他说。
房车车门一直没关,伴随着一阵咳嗽,一个修长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在门口站了会,似乎是适应了下环境,才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来。
齐素言赶紧过去掺着。
“小叔公,您怎么下来了?”
来人看到齐素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又收敛起来,扬手对着他的背就是一巴掌。
“你小子,竟敢擅自做主带队进晶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他说的急,又忍不住咳嗽。
齐素言嬉笑着讨饶,好说歹说,才把他安抚好。
这人正是道上鼎鼎有名的齐六爷,也是齐素言的小叔公,虽然他是祖辈的人,实际上年纪不算大,最多不过五十。
齐六爷病态明显,眼睛却很亮,消瘦的身体被包裹在呢子大衣里,空荡荡的袖口露出的双手青筋分明。
齐素言拉着他给他介绍自己的队伍,第一个就是舞小冉。
舞小冉家里也是圈子里的,她跟齐素言青梅竹马,齐六爷也见过几次。
她这样的晚辈在圈子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在齐六爷面前根本排不上号,但齐六爷知道齐素言从小在外面世界长大,难免对身边的人过于看重,他疼爱齐素言,也就不介意跟她说说话。
“做的不错,”他含笑看着舞小冉说,“这么小的牺牲能带出这么多晶石,后生可畏。”
他低低咳嗽两声,又慢慢说道:“让我能再苟延残喘一阵子,多谢了。”
这话说的很重了,舞小冉瞪着眼睛直说不敢。
“这么小的牺牲?”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陌生声音突兀地在人群外响起——是明唐。
“小叔公,这位是……”齐素言赶忙介绍,齐六爷抬手打断他,融合了温和与威严的目光落在明唐身上。
这是个看着年岁不大的姑娘,长发高高扎起盘成丸子,一身皮革,脚上蹬着过膝长靴,宽大的腰带挂着很多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装饰物。
完全是时下年轻人喜欢的装扮,如果不是在不适宜的时候出声且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混在舞小冉的队伍里丝毫不突兀。
齐六爷是道上一把手,识人无数,这种初出茅庐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黄毛小儿他见的多,自以为是的也不少,不值得他多看。
他又看向她身旁的石鉴,露出上位者息事宁人时用的笑容。
“石鉴大师辛苦了,齐家一定重谢。”他的余光转向明唐,继续道:“当然,还有这位……”
“明唐,唐小姐。”齐素言补充。
“这位唐小姐也是。”他含笑点头。
明唐直直对着他的视线,对他的下马威一无所知,倒是眼底有一丝困惑。
很快明唐又收起一切表情,她短促地一摇头,简短地说:“不必。”话音落下的时候,齐六爷的头颅已经从他脖子上飞出去。
齐六爷脸上还保持着他虚假的笑,连个惊讶都没有来得及表露。
一切来的太突然,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片安静里齐素言放声尖叫,“小叔公!”他伸出手,齐六爷的身躯倒在他怀里,头颅却咕噜噜地滚远了。
齐素言呆呆看着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头,呼吸一滞,跌坐在地上。穆开阳在他身上点了几下,齐素言重重哆嗦一下,哇地大哭出来。
眼泪像决堤的洪水糊的满脸都是,一双黑亮的眼睛过了水更明亮,愤怒像熊熊烈火,仇恨像冰冷刺骨冰霜,他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明唐。
明唐平静的与齐素言对视,随意地好像砍了一根木头。
可她砍的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齐素言再次有了窒息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踩在泥里,无法呼吸,无法挣扎,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几乎溺死在空气里。
明唐就这么旁若无人的转过身,抬脚就走,周身这么多人,都沉默地仿佛石头。
“明唐!”齐素言尖叫着喊出来,“你怎么敢!”他深吸一口气,“你怎么敢这么轻易的杀人?”
明唐脚步一顿,她转身,脸上带着疑惑。
“问我吗?”
那种令他窒息的感觉又回来了,更可怕的是,在明唐毫无感情的视线里,齐素言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小叔公眼里,死去的队员是一句随意的话可以带过的,所以小叔公也随意地被杀死了。
这没有令他释然,反而感到屈辱,齐素言怒不可遏,生平第一次生出以命相搏的念头。
穆开阳忽然挡到他身前,但此时的齐素言已经无法理解他的保护,他一跃而起,拔出穆开阳的刀就向明唐砍去。
明唐站在原处没有动,这个带着仇恨向她扑来的年轻人于她而言似乎与蚊蝇无异,但穆开阳却不能无动于衷,他一把拦住飞扑出去的齐素言,一手环着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眼,将他彻底与明唐隔绝。
穆开阳面无表情看着明唐,平静的面容与每一块都紧绷到极致的肌肉表达出截然相反的意思,被他死死禁锢在怀里的齐素言听着穆开阳快到吓人的心跳声,膨胀发热的大脑一下子清醒了。
想到自己扑过去的后果,齐素言后背一阵发冷,他最清楚穆开阳的强大,一个能让穆开阳恐惧的存在,他扑过去跟飞蛾扑火没什么不一样。
这一刻齐素言突然明白了蝼蚁的卑微,所谓蝼蚁,并不是它不敢反抗,而是它的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一阵沉默过去,舞小冉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是个什么情况:这不人不鬼的女人是在替那些死去的家养子打抱不平。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小说里写都要被骂虚伪,现实居然有人拿来用?这唐小姐到底哪方势力出来的?这么多年没放出来是因为太傻逼吗?
舞小冉冷笑一声,掏枪指着明唐,随着她的动作,周边所有人齐刷刷举枪对准明唐。
石鉴见状想动手帮忙,被金丝眼镜扣住了手腕,对方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轻松限制了他的感知力。
石鉴内心如何惊讶不提,舞小冉那边缓步挪到明唐面前,一双明眸盯紧她,嘲讽地笑着开了口:“唐小姐,有人有钱,有人有力,老板拿钱买命是再公平不过的事,您这理由可站不住脚。”
明唐认真地摇头,“如果这是你们这个世界的公平,那说明这个世界错了。”
“你!”舞小冉气极。
众生平等这玩意儿不是不能说,恰恰相反,它的说法很多种多样。
比如说,一个弱者说了,那就是个蹩脚的笑话;而大佬说,则适合大家伙儿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感恩戴德的往大佬脸上贴金。
这些都常见,唯一不常见的就是有力量的人认真说它。
那不是众生的事,那是在拆他们圈子规则,打他们圈子的脸!
舞小冉听明唐嘴硬,冷笑连连,“您有这本事,不如把昊天解决了,这样大家也不必拼命了。”
他们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对抗昊天,保护所谓的众生吗?他们可是在守护世界呢!
明唐好像被问住了,她仰头将视线投向苍穹,露出思考的表情。
这里是山脚,海拔却不低,天幕很黑星空也很亮,整个天空清晰地仿佛近在眼前。
良久,明唐用一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看向舞小冉,脸上带着不带丝毫感情的笑容。
“你们可以同归于尽。”
她和蔼地说。
谁敢舍生忘死,她必以命相护。世家大族不惜代价固执的保留着早该消失的封建制度,为的是奉献吗?
不是。
真心于奉献的无法在这种血色灰烬里成长为庞然大物,因为在这片灰色地带能吸取的养料只有血肉。
这些家族到底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大利,大家心里清楚。
舞小冉听明白了,她似乎是想发怒,脸上又夹杂着一丝恍悟,两种极端情绪同时出现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些扭曲,她怔怔地瞪着明唐,反复张嘴,最终没能说出话来。
齐六爷是十家联盟的头,是高不可攀的王,能帮到他,是莫大荣幸。
之前她一直这么认为。
但当他像普通人一样被随意的杀死,他的命好像突然就不那么值钱了,舞小冉心中不免生出一份疑惑:花千百条命,换他一条命,真的值吗?
这其中还有她从小一起长大的、生死与共的同伴的命,这感觉就尤为强烈。
这个念头一出舞小冉就打了个寒颤。
那可是齐六爷,她竟然会质疑他存在的价值!这放在古代,与谋逆何异?!
但她心底止不住另一道声音:皇帝真的很重要吗?
更甚者,具体的某一个皇帝,他真的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