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乐声中,他们走出客厅,穿过走道,去探查一楼最边上的几间房间。
“听到这段音乐的那段时间,大概是我在这栋房子里最开心的时光,因为我认识了陈阿抖。”
说这话时,凌昊脸上浮现出笑意。
“陈阿抖?”许晓隽诧异道,“你们居然那么早就认识了?”
凌昊点点头:“十三岁。从八岁到十三岁,我在这栋房子里住了五年,认识陈阿抖半年后,我就离开了这里。”
他们走进最后一间房间,房间最里边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布满灰尘的书架——这是这间房间里唯一的家具。走近书架,凌昊手指轻触书架上的书,从一侧,缓缓走到另一侧,在书列的灰尘上留下一条清晰的横线,又盯着这条歪歪曲曲的线看了片刻后,他回头,轻声道:“晓隽,站远点。”
许晓隽不明所以,但听话照做。
凌昊将修长指节插入书架与墙面之间的狭窄缝隙,从上往下,从里往外,用力扯拽整面书架。
砰地一声巨响,书架顺着他的力道轰然倒地,木头散架,书本四散,灰尘一下子布满整间房间。片刻后,尘埃落定,书架后方的墙面上出现了一扇窗户——这房子里唯一一扇没有油画般窗景的,正常的窗户,窗外林荫葱葱,窗框上,躺着一只收音机,扬声器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
之前他们在客厅里听到的音乐,便是从这只收音机中飘出的。
“自从我无意中发现这间几乎没人来的房间,和书架后面的窗户,就经常来这里看书,有一天,就碰上了躲在外面墙根上哭的陈阿抖。”
凌昊回忆起来,仍觉得好笑:“那个家伙,从小就怂,被他爸揍了,就躲到外面哭——哦,他家住得离舅舅家不远,太远了他也不敢去,怕他爸没消气又想起来训他的时候找不着人。他在学校一个朋友也没有,那天被我捡了之后,就赖上了我,天天来墙外面蹲着等我。一开始,我不爱跟他说话,他就每天带着收音机来跟我一起听,这首曲子就是那时候流行的。”
许晓隽开始掰手指头:“又怕狗,又怕女人哭,又怕自己爸......他有什么优点?”
凌昊笑起来:“可能是讲义气吧,不管不顾地讲义气。他爸虽然凶,但是很有钱,他从小就熟练掌握劫富济贫的技巧——劫他爸的富,济我的贫。就算后来我赚钱了,他也从没停止在其他方面,以他的方式来关照我。
他看着那只收音机,眼神是从未在陈阿抖面前表露的柔和:“你看,他十几年前留下的收音机,在今天还关照着我呢。”
说着,他身体一跃,跳上了窗户,转回身,冲许晓隽伸出只手,但下一秒,突然愣住,视线穿过她的肩膀,定定看向某一处。
室内的阴影里,灰尘弥漫的虚空中,一团光晕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汇聚,一点一点,聚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形状。
许晓隽顺着他的视线回身看,却没看到任何东西,但从他微微发红的眼眶里察觉到什么,侧过身让开,轻声问:“是小凌昊么?你看到他了?”
凌昊微笑着点点头,冲那团光晕探出手去。一番等待后,一团胳膊形状的光晕缓缓递了出来,与凌昊的手掌交错,在窗户照进来的光线里,变成了一只七彩的胳膊,接着,整个身体都跨出了阴影,被凌昊轻轻托到了窗户上,一团小小的、泛着七彩光晕的身体与凌昊一同坐在了窗框上。
凌昊低头看着小家伙,伸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良久,才柔声说:“走吧,你自由了。”
话音落后,七彩光晕一点一点散开,散成无数星星点点,飘到外面,飘上天空,飘向整片大地。
凌昊静静凝视着它们消失的地方,忽地感到身边一暖,扭头看去,许晓隽已经轻轻巧巧地爬上了窗户,坐在了他的身旁,看向他的眼神中透露出几分担忧。
他垂下眼睫,飞快眨了眨眼睛,接着,又抬眸看着她,眼中已经只有笑意:“看不出来,身手很不错嘛。”
许晓隽眉头一扬,眼神坚毅:“永远不要小看一个独自养狗的女人——尤其是养憨憨这种傻大狗。”
凌昊低头笑起来,笑意先是克制着,被许晓隽重重撞了下肩膀,便收不住,两个人一起在窗户上傻笑成一团。
“独自养狗累不累?要不,找个伴?”
“给狗还是给我?”
“......当然是......给狗......”
“......凌昊你是不是在阴阳我和憨憨两只单身狗?”
*
呱啊——呱啊——
凄厉的叫声像一道箭,从高高的上方穿行而过,刺破混沌的意识,刺入耳膜。
缓缓睁开眼,黑暗从四面八方入侵林昊的视线——视野正上方,密集的深黑色线条犬牙交错,像一张兜头罩在大地上的网,网眼之上,是更加广阔而深沉的浅黑,延绵无际。鼻尖,腐败植物混杂着泥腥的味道令人作呕,裸露的手臂下,潮湿粘腻的触感愈发强烈。
凌昊坐起身,视线还未完全适应黑暗,口中已先一步出了声,轻声喊:“晓隽?”
一片沉默。
他更大声地喊了几遍,除了惊起一片鸟虫声响,再无其他回应。
站起身后,眼睛终于能看清一些形状,他环顾四周,确定自己身处一片树林之中,睁眼时头顶上那张网,是高处树枝密集交错而成,乌鸦叫声此起彼伏,地面潮湿闷热,虫鸣不绝。
一时之间,几乎无法辨别这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但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凌昊仔细四下观察,试图快速找到一个探寻的方向——真正牵动他神经的是,许晓隽不见了!
记忆断在了他和许晓隽一起坐在窗框上笑闹的那个画面,之后,就像被剪断的线,怎么回忆也续接不上了。如果是在现实中,他应该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然后第一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许晓隽。如果是在意识模拟中,他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没有许晓隽的任何一次开端。
除非——凌昊脚下一滑,整个人撞到树上,粗粝的树干与手臂摩擦,留下火辣辣的疼痛,痛意让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想象许晓隽被单独带走后可能遇到的情况。
林中树木虽然密集,但大多数不是特别粗壮,看上去不像是远离城市的原始森林,而是城市郊区绿地的某一片树林,看清这一点后,他顺着一个方向快速穿行,一路惊起无数鸟虫蛙,终于在不知道多久后走出了树林边缘,一条河道和几个夜钓者猝然进入视野。
“你好!”凌昊冲向其中一个夜钓者——后者被他浑身湿漉漉、满手臂伤痕、半条腿都是污泥的形象吓了一跳,惊慌之下猛扯钓鱼竿试图逃走,但被凌昊双臂死死钳住,“请问这是哪里?今天几号?现在几点?”
“......”
几个钓鱼佬之间交换了几道视线,似乎觉得他不像是抓夜钓的,且没有武器威胁不大,其中一人应道:“这是川阳河边上,今天是17号,”他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晚上九点半。小伙子,你从哪儿来的?”
川阳河......凌昊大脑飞速运转,这是沈海市郊区的一条河,他们出发去虞山那天是16号,加上他们在山上逗留的时间、凌昊晕倒后被送到医院的时间......这些信息似乎无限接近现实。
他又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女生,长头发,穿淡黄色连衣裙?”
那几人纷纷摇头。
凌昊正要开口朝他们借手机打电话给陈阿抖或者许晓隽,前方隔了几十米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有人落水了!”
“是个小孩儿!怎么办!”
......
几个钓鱼佬被呼喊声吸引,丢下装备往那边冲过去,凌昊想要喊住其中一个,又作罢,远远看着那群人越来越嘈杂,却没有一个人下水救人,便也跟了过去。
人群中,一个小男孩满脸慌张,央求众人:“求求你们,救救我朋友!”
有人回道:“可我们也不会游泳啊......”
钓鱼佬中的一人道:“天黑,这河水这么急,贸然下去很危险啊!”
另一个钓鱼佬应和:“是啊!搞不好把自己搭进去!快!快打110,打120!”
小孩急得要命,扒开人缝,便要往河里跳,被一只胳膊一把从身后拽住,下一秒,拉住他的凌昊已跳入河中。
夜晚的河水冰冷刺骨,能见度极低,凌昊在水底上下探查,尽力避开脚下很容易被缠绕上的水草,但身体很快失温,动作一点一点变得迟缓。
好在那小孩落水后疯狂挣扎,在水底卷起一层泥沙,搅动得一方河水浑浊得格外突出,被他眼尖捕捉到,顺着浑浊处潜下去,终于摸到一具已经安静下来的小小身体。
小孩被举出水面后,很快被岸上人拉上去,围了一圈人按压急救,很快,“哇”地一声吐出口水来。
凌昊一点一点爬上岸,躺在一边,胸膛剧烈起伏,缓过片刻后,便撑着双臂一点点爬起身。
“哎?那小姑娘怎么还没上来?”一个钓鱼佬问。
“对啊!”另一个钓鱼佬张望着河面,突然想到什么,凑到凌昊面前,“好像就是你打听的那个小姑娘,穿着黄色连衣裙,她——”
“你说什么?!”凌昊一下子跪坐起身,猛地扯过那人衣领,“她怎么会下去?!”
“我......我也不知道,你下去之后没一两秒,她也从另一边跳下去了,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哎!你!”
他话没说完,凌昊已经又一次跳入河中,岸上众人面面相觑:“他这体力......能撑得住么?”
身体比前一次下水时沉重了一百倍,但动作却没有慢下来,凌昊穿插在冰冷阴暗的水底,胸腔几乎要炸开般地剧痛,人类本能的求生欲叫嚣着要往上付出水面,却被一股濒临疯狂的意志压制着——找到那个人,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黑暗一点一点侵袭着意识和视线。
冷意一丝一丝渗入到身体每个缝隙。
“晓隽......”凌昊无声默念,“我还没有......还没有告诉你......”
又探到一处水底,一抹黄色乍现,像一道光从浑浊深处穿透而出——
——许晓隽下半身被水草缠住,双臂无意识地上下浮动,长发飘散开来,遮住了苍白的半张脸,双眼紧闭,整个人像只跌落水底的易碎的瓷器。
一瞬间,凌昊像被注入一针强心剂,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扯掉她身下的水草,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向水面游动,在将人托出水面后,终于力竭,沉沉地往水下坠去,幸好被岸边的人眼疾手快地捞了上来。
刚才的动作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他浑身战栗躺在岸边,剧烈喘息着,咳嗽着,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看向那抹黄色的方向,手指挣扎挪动。
“小姑娘醒醒!”
“她脸怎么这么白?她没呼吸了!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啊!人工呼吸?心肺复苏?还有什么抢救方法?”
“哎,身体都僵掉了,这个看来是救不活了,那个小伙子能活,快打120!救他!”
“不......不要救我,救她!救她啊!”凌昊像条垂死的鱼,用力挣扎,竭尽全力从身体深处发出声吼叫,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却只是一丝微若游丝的喘息,他绝望地看着越来越多人围到自己身边,看到那抹黄色在人影缝隙中闪动,可他却靠近不了一分一毫。
胸腔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热,他猛地侧身,咳出口鲜血。
“小伙子!小伙子你振作点!”
“千万别睡啊!撑住!”
......
嘈杂声渐渐远去,意识不可逆转地消散,下一秒,带着无限的不甘,他沉入无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