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医院楼梯间,一时间有些拥挤。
凌昊少见地表露出慌乱:“晓隽你......什么时候在外面的?”
陈阿抖则眉毛一挑:“哟,女债主醒了?”
许晓隽眼神依次扫过两人,暂时忽略凌昊的问题,盯着陈阿抖问:“‘女债主’是什么意思?”片刻后,又微微眯着眼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陈阿抖刚吐出半个字,便被凌昊在后腰处狠狠掐了一把,尾音瞬间飙成海豚音,惊得许晓隽睁大眼睛,后退了半步。
下一秒,凌昊一手将陈阿抖猛推出楼梯间,另一手将许晓隽拉进来,关上了厚重的门板。
“他怎么了?”许晓隽皱眉问。
“没事,有点小毛病,自己去看医生就好了。”凌昊语气笃定。
许晓隽狐疑地看向他,昏暗之中看不清神色,只是感觉到两人的呼吸近到交错在一起,有些不自然地往后挪动了下身体,抵在了门上。
“你刚刚......听到了什么?”凌昊凑近一步,轻声问。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一片沉默。
凌昊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黑暗寂静之中几乎要暴露无遗了,他深呼吸一口,紧紧闭眼,又猛地睁开,正要脱口而出什么,就听到许晓隽控诉的声音响起:“所以你一直在骗我?”
“......啊?”
“之前在公司,我问你有没有做奇怪的梦,你说没有,但刚刚听你们的对话,你却明明白白说出了那是一个神秘组织的意识模拟实验。那么,隧道里、海边、岛上,所有我经历过的事情,你也统统都经历了?你到底为什么骗我?!”
凌昊呆愣片刻,喉头紧张地上下滚动了几次:“......还有别的么?别的......有听到么?”——比如......我为什么深夜买醉,以及,我的隐秘的念想......之类?
许晓隽眉头一挑,谨慎地问:“怎么,还有更重要的瞒着我?”。
凌昊瞪着她,从胸腔深处缓缓出了一口气,接着,又略有不甘心地苦笑了声,举手投降:“没了。都是我的错,我骗了你,我以为我在保护你,但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自己,低估了这个组织。对不起,晓隽,把你拖到危险里。”
他这郑重其事的道歉倒让许晓隽手足无措,她迟疑片刻,声音柔和下来:“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之前在另一个世界里,你拼了命地保护我,而且,回到现实后,你说的危险,我其实没怎么感觉到,是你在暗中保护我对么?难怪你前阵子老是奇奇怪怪的,半夜跟着我,突然出现冲到我家,还说什么让我一遇到危险就联系你,原来你这些怪异行为,是出于愧疚么?”
凌昊脸上的苦笑僵住,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但是,我还是没搞懂,为什么我会和你一起被拖进另一个世界。”
黑暗中,凌昊梗住,一句“因为你是我的执念”在胸口堵了半天,终究没吐出来。
好在许晓隽没指望凌昊能告诉她答案,她挺了挺身体,像陈阿抖刚刚一样拍了拍凌昊的肩膀:“现在,既然我已经知道了,你就不用一个人撑着了。你们刚刚说的‘故事’,还有老妖婆,都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凌昊面色变得凝重:“晓隽,这个故事一点也不美好,你确定要跟我一起么?”
许晓隽听出他语气中的脆弱,一把将楼梯间门打开,让光线透进来,看着他的眼睛:“我觉得刚才那个兄弟说得对,躲不掉的,就直面它,现在不是已经有两个人站在你身后了么?”
凌昊眼里的感动还未成形,门后,一声干咳响起——“刚才那个兄弟”保持着双手贴在门上的姿势,尴尬地对他们挥手致意。
许晓隽脑子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张大嘴巴指着陈阿抖低呼:“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明明怕狗但又非要送我去医院的好心人!”
陈阿抖讪笑一声,缓缓站直,冲她伸出手:“我叫陈阿抖,不是你刻板印象里的那个阿斗,是威风八面什么牛鬼蛇神见了我都要抖三抖的阿抖,很高兴认识你,女债——啊不,许晓隽!”
*
虞山的盘山公路上,车很少,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孤零零一辆车一圈又一圈地盘旋而上。
刚上山时的风和日丽已经消失,随着地势上升,车外的树木越来越高、越来越密,将早晨八点多的阳光遮得只剩三分,偶尔飞过一两只大鸟,叫得高昂凄厉。
开车的陈阿抖打了个哆嗦,嘟囔道:“怎么越开越冷!”
许晓隽扭头看了眼凌昊,从车辆开上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异常沉默,目光不聚焦地看向窗外,对一切无知无觉的样子。
“你冷不冷?”她把手边的抱枕——一只小黄鸡——递到凌昊腿上,“你脸色不太好。”
凌昊微微摇头,将小黄鸡还回到她手上。
“喂喂!”陈阿抖冲着后视镜叫道,“你们对我的鸡仔好一点!还有,说冷的人是我好么!开车的也是我,没人关心关心我么!”
许晓隽眼珠子一转:“这个鸡仔抱着不顺手,下次我把憨憨借你抱抱,你才知道什么叫手感好。是不是,凌昊?”
凌昊轻笑一下:“可不是么,今天就应该带上憨憨的,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陈阿抖脸上的肉抖了三抖,咽了口口水:“我是不会冷了,我会彻底凉凉!真是最毒妇人心呐,凌昊,往后余生,我和她之间你必须选一个!”
凌昊懒得理他,扭头又看向窗外,脸色比刚刚好了不少。
车子刚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停稳,一个身穿白色制服,年纪约四五十岁的女人快速靠近,见凌昊下了车,匆匆迎了上来:“凌先生,您可算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陈阿抖奇道。
那女人深深叹了口气,满脸疲倦,眼下一团浓重的黑影,眼里满是无奈:“从昨天下午开始,她就一刻不停地折腾,非要我们布置楼顶的花园,说是凌先生要来。昨晚一直没睡,嘴里也在念叨凌先生的名字,今早天还没亮就让我去大门口等着。凌先生,她再这么折腾下去,您还是重新给她找管家吧,我真是要折寿的......”
女人说着,声音里带上一丝哽咽。
凌昊温声道:“对不起韩姐,您受苦了。等我跟她见完面,再找您聊以后怎么办。”
说着,他领着韩姐走在前面,跟在后面的许晓隽低声问陈阿抖:“布置楼顶花园?这么隆重么?”
陈阿抖从鼻子里重重喷出口气:“哼!怕是鸿门宴吧!”
这是所坐落在山顶的高端疗养院,数量不多但品质讲究的房屋缀在浓密的树荫之间,互不干扰。他们顺着唯一一条林荫道走到疗养院最深处,一栋三层别墅静静座落在河边。
似有所感,凌昊抬头看向屋顶,一个全身包裹着黑色的人影站在高处,看向他们,见凌昊抬头,她扯下宽大罩衣的帽子,露出张苍白而瘦弱的女人的脸,举起手臂,冲他缓缓挥手。
踏入屋顶花园,一步一步走近,黑衣女人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凌昊脸上,直到凌昊在她面前站定,与她对视片刻,淡淡喊了声:“舅妈”,她才恍若惊醒,浑身战栗。
“你长大了......”她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从胸腔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眼里迸出异乎寻常的光亮,“小海要是还在,也该有这么高了吧......”
凌昊的脸上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闪过一丝痛苦,低头不语。
黑衣女人将目光移向凌昊身后的两人,打量陈阿抖片刻,幽幽道:“你是那个小胖子,那晚也在,我记得的。”
陈阿抖冷冷看她一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一脸桀骜地扭头看向别处。
接着,女人的目光落到许晓隽脸上,眼神先是探询,继而转为困惑,突然,她猛地向前一步,攥住她的手厉声道:“小姑娘,你为什么要跟在他身边?你会沾上厄运的,你快走啊!”
许晓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一时来不及反应,下一秒,便被凌昊揽住肩膀拉到身体另一侧,隔开她和黑衣女人,在他身后,那女人仍不断重复着:“快走!快走啊!”
凌昊双手扶住许晓隽的肩膀,低下头:“晓隽,你要是想离开,我现在让阿抖送你——”
话未说完,他手上一暖——许晓隽牵起他一只手,回身直视黑衣女人:“我不信什么厄运,但我在乎我的朋友,这位女士,请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女人看着她的眼神转为怜悯,边摇头,边后退几步,退到一把扶手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半杯红酒,却不喝,拿在手上晃着。
凌昊盯着被牵住的那只手看了良久,呼吸渐渐平稳,抬头看向女人,沉声道:“舅妈,那些人是怎么找上您的?”
女人眼神凝视着杯中缓缓流动的液体,懒懒问:“你在说什么?那些人,是哪些人?”
“您知道的。他们和您一样,都想撕开我的过去,让我痛苦,让我重陷黑暗。您这么做的原因我知道,但他们——他们是什么样的组织,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您都了解么?”
黑衣女人轻轻抿了口酒,又将酒杯晃了几圈,才抬眼看向凌昊:“他们是好人呀!这么多年了,你把我一个人关在这山上,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么?只有他们,他们出现了,他们关心我心里想什么,要帮我达成心里的夙愿。他们,是好人呀。”
“他们只是想利用您。”
“利用?”女人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发出声冷笑:“我这么一个又老又丑又孤零零的女人,死了都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掉一滴眼泪,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压根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被利用么?”
“舅妈......”凌昊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们就不能......各自安好么......”
“砰”地一声爆裂声——玻璃酒杯被捏碎在女人手中。顺着椅子扶手,浓稠的血液混杂着清冽的酒液,两种红色交织流淌下来。
女人眼底染上疯狂,胸口剧烈起伏:“安好?凌昊,你跟我提安好?!”
她起身,转了个圈,黑色外袍飞扬起来,眼神随着动作倏然飘向远处,又紧紧凝视在凌昊脸上,声音里满是恨意:“我凭何安好?凭这所建在深山老林里的疗养院么?还是凭你找来看住我的蠢女人!”
她凑近凌昊,死死抓住他的衣领,拼了命摇晃:“我们好心收养你,你却克死了我的丈夫——你的亲舅舅!最最该死的是,你还害死了小海!他才七岁啊!他那么可爱,那么善良,他临死前还带着你送给他的弹弓......你怎么忍心啊!!”
她拽着凌昊的衣服,顺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滑落下去,伏在他脚边哭泣,巨大的悲鸣声回响在整个屋顶。
凌昊脸色惨白,身体摇晃不稳,许晓隽在一旁撑住他,用力握紧他的手,同时感受到他手心处渗出的冷汗。
“你说的这些不能算到凌昊头上啊!”陈阿抖不忿地冲上前,冲着地上的女人大声道:“你丈夫是得了癌症死的,当然了......他被夹在自己亲外甥和老婆中间,明明自己想对外甥好点,奈何老婆一丝一毫都不退让,能不受气么,时间一长,是个人都得生病!还有小海,凌昊也不知道那晚他偷偷跟着出来了啊!他溺水完全是个意外!”
他又扬起手指了指四周:“你说凌昊把你关在这里,那更是造谣!是你自己精神出了问题,三天两头有攻击性行为,为了对社会负责才把你安排在这里养病,凌昊已经找了环境最好服务最好的疗养院,请了这里最贵最专业的私人管家!你还想要他怎么样!”
女人哭声停住,接着,转为一阵瘆人的轻笑声,缓缓起身,走到凌昊身前,拉起他的手,将什么东西放到他手上,语气宛如咏叹:“我要怎么样?我要你愧疚,我要你不得安宁,我要你像我一样,永远活在黑暗里......”
凌昊看向手中,一张小小的弹弓躺在他的手心,木柄已被磨得发亮,橡皮褪成极浅极淡的红色。
一瞬间,凌昊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疼痛却真实地在他体内炸开,让他承受不住地弯下腰,捂住胸口,痛苦喘息。
女人笑意更盛,静静欣赏着他的痛苦,又扫了一眼一旁的许晓隽,一边向后退着,一边轻声说:“你该不会奢望能拥有家庭的温暖吧,毕竟,你拥有的最后关于父母的回忆,也不一定是真实的呢,那场生日宴后的意外,真的是意外么?”
凌昊猛地抬头,眼眶血红,凄声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