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睡不着,黎云意干脆起身,坐在檐下台阶上吹风看星星。
可是今夜无星。
于是她便望着房檐下的风灯发呆,看着微弱火光闪烁,没发觉身后的脚步声。
苏宁安与黎云意同院而居,住在她隔壁的房间。
注意到黎云意坐在院中许久,苏宁安翻出她柜中厚实的月白帔帛,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死后会变成星星……是不是真的啊?”黎云意喃喃低语。
苏宁安望了眼无星的夜,将帔帛披在黎云意身上:“若相信,那便是真的。”
黎云意将帔帛扯开一半,同苏宁安一并包了进来。
苏宁安肩上搭着帔帛,侧头见身边的姑娘神色黯淡,风吹得泛红的双眼满是空洞与沉寂。
她沉默着收回视线。
黎云意望着檐下摇摇晃晃的风灯,内里的火烛时亮时暗,她每每以为这烛火将熄,却又在风止后复燃重生。
苏宁安抱膝而坐,顺着视线向那风灯望去。
良久,苏宁安叹息的语调夹杂着风声:
“我就相信。”她怔怔道:“那夜兴州城漫天繁星。”
黎云意同样抱膝缩在台阶上,侧目看向苏宁安:“是……半年前?”
苏宁安垂下头,静默不语。
北钦道兴州城地处大祁疆域之北,其前方的止戈台便是大祁抵御北狄的第一道防线,建威将军季怀远便常年驻守在那里。
北部草原几十年前诞生了位伟大的领袖,他征服十三游牧部落,统一草原成立了北狄,在他的带领下,北狄日渐强盛,不断对外开疆扩土,近年来对地处中原的大祁虎视眈眈。
双方第一次交锋还在三年前,大祁低估了北狄的强盛兵力,那一战双方拼劲家底不死不休,最终大祁守住止戈台,只是牺牲了云西道前来增援的小崔将军。
那是黎云意的表兄。
战后双方各退一步,郑重签署和平文书,两边互不越界,自此相安无事。
可谁也想不到,半年前,北狄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毁约,向大祁军中水源投毒,后举兵夜袭兴州城。
季老将军寡不敌众,身受重伤,连忙传令,向当时的兴州刺史苏尚德调兵。
苏刺史收到军令,调遣全州之兵力,连夜赴前线守城。
但前线狄兵进攻迅猛,眼看兴州城将破。
苏刺史遂先后召集城中青壮年,中年,老年百姓,誓与兴州城共存亡。
那夜苏宁安就站在兴州城里,看着街头百姓流窜奔逃,看着天际猩红一片。
此战靠着顾子渊拼死一搏,带精兵攀附山崖,绕至狄军后方,占其营帐,烧其粮草,为兴州赢得喘息,硬生生拖来了后方的援兵。
经此一役,早年间被打发去戍边的五皇子顾子渊重回帝王视线,召其回京,赐封镇北王。
同时兴州刺史苏尚德一并应召入京,擢升为鸿胪寺卿。
黎云意的黑瞳仁泛着柔情,抬手轻轻苏宁安的肩膀,到嘴边的话始终问不出口。
良久,苏宁安仰起了头。
她偏过身看看黎云意,弯了弯唇角:“苏尚德曾经是我父亲,但现在不是了。”
黎云意握上苏宁安的手,以示安慰,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相互陪伴。
又起风了,吹得檐下风灯左右摇晃,内里火烛忽闪忽闪。
“兴州的星空从未如那夜一般闪耀,我相信那些就是守家卫国的黎民百姓。”苏宁安回望的眼底晶莹透澈。
“所以,那时我便想,我既活着,那便要好好活着,我要证明我有我的价值,我不会再成为被保护的累赘……”
“他凭什么就撇下我……”苏宁安叹息般的微弱嗓音隐没于风声。
她面色庄重,却压不住眼中熠熠生辉的盈盈底色。
“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既为南府院一员,此后我们便是你可以依靠的家人。”
苏宁安拉过黎云意的手,放在腿上握住:“别怕,以后我们几人,福祸相依。”
黎云意圆圆双眸中不知不觉间氤氲着水汽,她不敢猛然点头,生怕掉小珍珠。
苏宁安将面前姑娘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觉着氛围差不多,于是抬手抚上她后背,轻轻开口:
“那么告诉姐姐,你父亲在家中,可有哪些……”
黎云意眸中水汽刹那间收回,原来在这等着她。
苏宁安见状轻叹,她自我反思,这次转折有点儿生硬,日后还需多加练习。
反思归反思,苏宁安依旧轻抚黎云意背后,盯着她的双眼:
“既是两位大人选中的人,我们该是无条件相信你,可是,景国公府上确实是牵扯甚多。”
“和姐姐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呢?”
苏宁安从那双扑扇的大眼睛中,只得到了一无所知的迷茫。
黎云意有在认真思考,她知道什么呢?
她知道小厨房里哪道糕点好吃,知道院中哪只狸花猫亲人,知道府里哪个小丫鬟长相最好看……
苏宁安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言论后悔,担心勾起人家的伤心事。
黎云意倒是坦然:“我父亲……他做错什么了吗?”
苏宁安摇头:“没有,只是国公府的事蹊跷。”紧接着便是无奈叹息:“邱大人半点风声也不肯与我们透露。”
黎云意印象中的父亲是位医者,救死扶伤无数,平日里就爱蹲在他那小药田中,家里基业全是管家与她娘在打理。
“我爹,他定是清白的!”黎云意坚定极了。
苏宁安和善笑笑,伸手捏上她觊觎许久,带着婴儿肥的白嫩脸蛋,“相信你。”
“不是说,任务不允许过问吗?”黎云意扬着脸任人蹂躏,想起白天硬塞进脑子的一堆规矩。
“救你这事不是上面的任务。”苏宁安捏得舒坦,回话也爽快:
“季澜清盯了景国公府数日,那夜发现异样,他们找不到两位大人,便只得跟上去先斩后奏。”
黎云意若有所思:“季澜清为什么盯国公府?”
苏宁安微敛笑意:“他怀疑景国公与北狄暗探有染。”
又在黎云意高呼“不可能”前,继续道:“见邱大人将你收进南府院,我们就知道,这思路是错的。”
黎云意愣在原处:“既是错的,那……怎么还问我爹……”
苏宁安将身上的半截帔帛披给黎云意,背对着她缓缓起身。
“一来,我们好奇景国公是否真牵涉机密。”
“二来,我们当你是自己人,实在不该隐瞒。”
她转过头,对着黎云意勾起唇角:“三来,试探你的态度。”
如此坦诚的苏宁安。
这正是黎云意前些日子绞尽脑汁想要的。
她急忙仰头,再次用自己赤忱的目光对上苏宁安,期待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论身份,论立场,论遭遇,你该比我更迫切的追求真相。”
黎云意脑子卡顿一刻,她还真没有。
人家摆明是来灭她满门的,这案子自有大理寺接手,她自己查是不是太危险了点。
这就是女主与咸鱼的区别吗?
为跟上苏宁安的脑回路,黎云意无脑狂点头。
“这或许是条不归路。”苏宁安看着她,语调听不出感情。
片刻后,苏宁安郑重道:“你想好了吗?”
黎云意脑中闪过句话,她坚定笑笑:“从离开景国公府时,我便没有选择,如此看来,我想我命不该绝。”
提及季澜清,黎云意又想到崖洞中的顾子渊,发现盲点:“找不到邱大人便拖上镇北王,季澜清是不是在找人背锅啊?”
苏宁安肉眼可见笑得明艳,她点点头:“但没用,该罚还是得罚。”
“这会儿估计还在抄书呢。”
黎云意对此恩人肃然起敬,想着改天好好道谢。
几日后晨,黎云意早早便收拾妥当,站在宽敞的民巷街口,伸着脑袋前后张望,期盼邱大人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很快,小巧的马车向街口驶来,捎上她后继续沿前路行驶。
黎云意轻轻将车窗推开条缝隙,一路向外打量。
马车不知拐过多少个转角,成功将黎云意晃得眯眯困眼时,车厢内端坐不动的邱钰拂拂袖袍,提摆起身。
黎云意拍拍脸颊叫自己清醒些,跟着邱钰下了马车,进了处看起来就华贵的大宅子。
邱钰看似步伐轻盈,规矩又松弛,却不知不觉间将身后的姑娘甩下老远。
逼得黎云意扁着嘴一路小跑跟上来,跟着进了个不大的小院。
这院子中的空气充斥着药香,闻着却不苦,满是熟悉的味道。
面前的房间房门大敞,黎云意抬脚迈进去,第一眼便见到了竹榻上的人。
正是浑身包扎得像个大号白粽子的妹妹黎云欢,此时正昏睡着。
黎云意快步走向床边,抬起手便想摸上妹妹的小脸。
“别碰别碰!净手了吗?”
屋内床边的小药炉旁站着个橙衣姑娘,她手执蒲扇,指着黎云意猛喊出声。
黎云意吓一跳,缩回手向后看去,见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姑娘。
邱大人站在门口,见橙衣姑娘几步跨来,对着她颔首谢意,那姑娘想了想,回以俯身一礼。
“北府院的神医姑娘程朝阳。”邱钰简单介绍后,对着黎云意:“我在院中等你。”
房中程朝阳见邱大人离开,继续快步向竹榻边走来。
“你别碰她,我好不容易将她救活的!”
黎云意点头,闪开身给人让道,见程朝阳抓起黎云欢的手腕按上脉搏后,露出欣慰面色。
“请问小神医,我妹妹伤势如何?”
程朝阳坐在竹榻边,目光打量黎云意,眼波蹦出金光。
“哦,她伤势很重,但现在已然无碍。”
“看你我年龄相仿,就别叫神医了,我怪占你便宜的。”
程朝阳又赶在黎云意大发感激之言前,转移话题,她指着竹榻上的黎云欢:
“邱大人说,她是景国公的女儿,你是她姐姐?”
黎云意愣愣点头。
程朝阳叹口气,看得出来她很努力摆出一副慈祥的表情:
“我师承天乾山医师谷,有个师兄叫黎亦行。这样,你就叫我……师叔吧!”
黎云意愣神间脱口而出:“可是我没有跟着父亲学医。”
感觉自己有点吃亏呢。
程朝阳坐在那又想了想:“那就叫姐吧!”
她见黎云意不说话,耷拉下眉头,扯上她衣袖开始晃:“不行,你就得叫我姐姐,要不我不救你妹妹了……”
“好好好行行行。”
护妹人士黎云意立马表态。
只见下一瞬,程朝阳几乎从竹榻边蹦起身来:
“现在就去告诉他们所有人,我才不是最小的那个!”
她踩着靴子风风火火往外跑,留下了茫然的黎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