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平静的两日,至少苏顷觉得是平静的两日,无人来打扰,也无流言蜚语传入,是她最喜欢的状态。
赵霁每晚都与苏顷宿在一起,手臂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裹在怀里,像是怕她会消失了一般。
苏顷有时会因为被抱得过紧而醒来,尽管很是无奈,但她也从未因此说过一字,在她心底,这种被人抱紧的感觉让她心安。
期间二人时常去朱巧儿的馄饨摊,生意还是那样火热,却再也没见着李海,苏顷好奇,却也不便问这腌臜事,赵霁察觉出,只对她解释李海嗜赌,消失一阵应都在赌坊。
“你怎知我在想这个?”
苏顷咽下馄饨,盯着赵霁看。
赵霁笑着将碗里的大个儿馄饨又分了一个到她碗中。
“习惯。”
两人吃得开心,后又被朱巧儿邀请回家,吃了顿她亲手做的晚饭,不得不说,色香味俱全,比冀州城最好酒楼里的不遑多让,苏顷平日食量不大,却在那晚生生多来了两碗米饭。
席间朱巧儿调侃起赵霁厨艺,说以前连菜都不会切,如今倒是会切菜了,就是口味稍有独特,还需调整,苏顷乐得前仰后合,赵霁赌气回来悄没声做了一顿。
苏顷拉着春桦一起尝了尝。
证实了朱巧儿说得对。
赵霁见着苏顷表情,默不作声。后来苏顷几个白日见不着他,她虽心里念着,却由于铺子事务一下多起也来不及问,直到做厨的过来控诉厨房老被占用,这才明白他去做什么。
苏顷无奈过去,隔着老远见赵霁颀长的身影像根棍一样杵在厨房里,挽着袖子忙忙叨叨,不多时,一股鲜香味飘溢于空中。
她不由口舌生津。
果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苏顷微挑眉头,嘴角扬起一抹弧度,悄没声从背后接近赵霁。
“你在做什么?”
赵霁正专心致志弄菜,听有声音从背后突然响起,吓了一跳,差点跳起,但他立马反应过来是苏顷的声音,惊吓转为惊喜,但瞬间又有些慌乱。
“我,没……你先出去。”
“出去?”苏顷抱臂,弯着眼道:“让人家都跑到我面前来告状了,我要是不拉着你一起出去,怕是耳边不得清净。”
赵霁顿时有些心虚,他略略低下头道:“那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了,这里油烟气味大,你……”
然而没等赵霁说完,苏顷更往里走了走,她拿起竹筷,将桌子上摆着的已经做好的菜肴送进口中,惬意地眯起眼。
“好吃!”
面对她直白不加掩饰的夸赞,赵霁反倒拘谨起来。
苏顷瞧出他的害羞,于是噙着笑,蹭到他身边。
“这几日你都在这里,但却闻不到你身上一点儿柴火气,真是奇怪。”
“这里。”赵霁冷不丁冒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嗯?”苏顷微怔。
温热的指尖覆上唇角,轻柔地拂去一些“东西”。
“没吃干净么?”苏顷眉间微皱,她向来不邋遢的。
“吃得很干净。”
她抬眼,对上他眼里闪过的狡黠,苏顷红了耳廓。
她少见的害羞令赵霁心神荡漾,他意犹未尽地收回手,这才回答她前面的疑惑。
“怕你嫌弃,去见你时,总会好好沐浴一番。”
苏顷耸肩,“我怎会嫌弃。”
赵霁微微一笑。
苏顷懒得再将饭菜端到厅里用膳,就在外面空地支了个木桌,二人头顶着郁郁葱葱的榆树树冠,吃得津津有味。
不远处的厨子挠了挠头,寻思自己这几天白拿薪水约莫没啥事儿吧。
“明日我想回趟家。”赵霁往苏顷碗中夹了一块鸡汁豆腐。
苏顷点点头。
“好,再给娘带点补品回去吧。”
“不了。”赵霁摇头拒绝。“娘已经接受你很多好意,她早就过意不去,若是再带,她怕是真的会骂死我。”
苏顷闻言也不强求,只专心吃饭。
突然有小跑声由远及近。
“你们原来在这,让我好找!”
苏顷见春桦异常焦急,有些奇怪。
自从春芸出去后,春桦便减少巡铺子的次数,顶替春芸的责任待在家,尽管苏顷并没有什么事情找她,故平日也无甚可焦虑之事,就算春桦性子急,但也没见这样过,发髻都给跑歪了。
“毛躁成这样,发生了何事?”
春桦停下,喘着气,一双眼不安地瞥向赵霁,欲言又止。
赵霁心头一沉,放下筷,指着自己半确定地问:“可是与我有关。”
春桦轻咬下唇,沉重道:“馄饨摊朱大嫂,摊上命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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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是那里?”
薛老爷撩开车帘,烟黑混沌的眼珠藏在浓密粗眉之下,如一只老鹫般盯着十多米远的茅屋,眉头瞬间蹙成几道深深的沟壑。
车夫扭过头道:“回老爷,确定。”
“不要再往前了,就停这。”
“是。”
待车停下,薛老爷撩摆落地,车夫想要跟上,却被他制止。
“不用,我自己去。”
话虽说得坚定,他却犹豫少顷才迈步前行,不多时,便见一佝偻农妇伫立在院落中洒扫着地面,正是赵霁娘亲。
他眼里意味不明,任听再多,待亲眼确认那刻,纵再冷硬的人也难掩岁月的惆怅。
他踏地而来,锦靴发出不重不轻的声响。
赵霁娘亲虽然瞎了一只眼,耳朵却好得很,她听到脚步声朝自己的方向来,便抬起身子,正好撞见一个雍容的,不属于陋村的身影。
那只完好的眼睛先是迷茫地眯了一下,过了片刻,突然定住。
薛老爷此时已站在篱笆门外,喉结滚动几下,好半晌,才堪堪挤出两个字。
“凝安。”
赵霁娘亲如被雷劈。
见对方一动不动,薛老爷又道:“是我,哥哥。”
“你认错人了。”
冷冷扔下这句话后,赵霁娘亲,也就是薛凝安,转过头,拖着不便的腿脚,用比平时快多倍的速度朝屋内走去。
眼见屋门被大力阖上,薛老爷见状,连忙跟上。
“我没有认错!”
他顶住门,顺着门缝朝里喊道:“凝安。你放心,我今日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同你谈一谈!”
回答他的是沉沉的静默。
“凝安。”薛老爷沉下声音,“妹妹,你知道哥哥我的。”
又过了一会儿,门后传出一声冷笑,“我早已不是薛家人,同你没什么好谈的。”
薛老爷重重叹口气,过了些许,带着万般无奈与心痛道:“妹妹,我没有儿子了啊。我那小儿子,你的侄儿……唉!”
屋内的薛凝安倏然顿住,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娃。
那娃娃奔着她跑过来,软软的声音亲密地喊她姑姑。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同样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站在远处,挥着小手糯糯叫着“娘亲!”
薛凝安眼神闪了闪,抓着门框的枯瘦五指猛然抓紧。干瘪的嘴唇不住颤抖,张口欲言,却终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薛老爷缓缓收回抵住门的手,捶胸顿足。
“卿儿……没了,所有都没了,我现在……痛苦万分啊!”
外面响起薛老爷压抑的泣声。
痛苦……
过了一会儿,屋门被打开。
“进来吧。”
她的音量轻若鸿毛,风一吹就散了。
“谢谢。”
薛老爷进了屋,站着拿衣袖抹了抹两颊的泪水。
薛凝安半垂着眼,等着对方开口。
薛老爷又重重叹口气。
“这么多年,我秉承着一家之长的身份,没法来寻你帮你,但是作为一个当哥哥的,又如何不心疼自己的亲生妹妹呢。”
薛凝安飞速皱紧眉头,冷冷道:“莫扯往事,我了解你,说话做事总有目的,你今日来此,究竟要说什么。”
薛老爷不着痕迹地环顾一周,目光落在半旧的木凳上。
“如今时移世易,我劝服分家接受你们,想接你和我的侄子侄女们回去住,你年纪大了,孩子们也应到了成家的时候,薛家会给他们撑腰。只是,有个条件。”
“你不用说了。”薛凝安摇摇头,“我是不会回去的,我的孩子们也是不会回去的。”
“凝安,别固执。”
薛凝安手一抬。
“请回。”
“凝安,事情我都知道,你的孩子终究也是薛家的血脉,他们跟着你也吃了不少苦,回到薛家,哥哥保证,等着他们的是滔天的幸福。”
薛凝安没有反应,那只完好的眼里一潭死水。
薛老爷话语步步紧逼,“你若不同意,那我就等着我的侄子侄女们回来,问问他们的意愿,你无权挡他们幸福的路。”
“他们不会回来。”
薛凝安微眯眼,咬着后槽牙道:“实话同你讲,他们在很久前就都病死了。”
薛老爷也缓缓眯起眼,从缝里渗出毒液来,嘴角露出一抹微妙的弧度,像吐露出的信子。
“我来之前,稍微查了查,问了问。你女儿确实是没了,听到时也实是让我心痛。”
“妹妹,我只能说,我是真心的。我会一直等,等到你儿子回来。”
“可惜你问错了。”
薛老爷笑笑,“这么多年,你面容沧桑,可脾气依旧,你越是否定的越是对的。”
薛凝安藏在袖口中的手猛然握紧,细微颤抖着,她心知方才关心则乱,脱口而出,眼下强自镇定。
她昂起头颅。
“那你就等着好了,怕你最后失望而归。”
反正霁儿这会子是不会回来的。
“怎会。”
薛老爷眼里骤然划过狠戾。
“如若等不到,我自有办法让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