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薛夫人见面的地点没有设在别处，正是醉仙阁。
薛夫人看着醉仙阁的后门犹豫不决，嬷嬷面色凝重，凑过薛夫人耳边俏声道：“夫人，这种腌臜地不是咱们该来的，要不我们回去吧。万一老爷发现了就糟了。”
听到嬷嬷提及薛老爷，本还辗转的薛夫人却坚定起来。
“不，既然来便来了，被发现也无所谓。”
说着她攥了攥手中的锦帕，抬起手，就要敲门。
嬷嬷赶紧道：“老奴来吧，莫脏了夫人手。”
薛夫人皱眉，“来了还嫌脏，那我不如不来。”
说罢她干脆敲门，门很快被打开，里面探出一位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布灵灵的大眼睛眨啊眨，看得薛夫人心一下化了。
小丫头礼貌行了礼，用雏鸟般的细嫩声音道，“夫人请进。”
薛夫人与嬷嬷惊讶对视一眼，没想到这地儿的人还会懂礼，与大户人家的丫鬟并无二致。
薛夫人半只脚迈进门槛，却听不远中的墙角阴影中有人轻轻笑了笑，薛夫人和嬷嬷闻声一惊，四只眼睛齐齐看向出声处。
苏顷从阴影中缓缓走出，她选在这个地方确实别有用心，她首先需要考量的便是薛夫人的决心。在她看来，一位养尊处优，足不出户的贵家夫人，如果能依约前来这里，敲开门，再观其表情面目，就知晓接下来要以何语气讲话，以及话讲到何种程度。
薛夫人的种种反应被她看在眼里，她心里有了定数。
苏顷微微笑着走到薛夫人面前，“夫人，请。”
三人在小丫鬟的引导下行至一雅间，醉仙阁还没有开张营业，里边静得针落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小丫鬟走前，苏顷对着她招招手，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从袖子里摸出两颗栗子糖，小丫鬟眼睛亮亮的道谢，带上门出去。
薛夫人自见了苏顷面上就愁云密布，倒是没有半分自己儿子因其遭了耽误的记恨，这在苏顷看来也是个奇事。
小丫鬟刚出去，薛夫人就急不可耐地开口，“苏老板，我儿当真在你府上？”
苏顷点头，“当真。”
“那他可是真与你……”薛夫人没把“嫁娶”二字说出来，她对苏顷无恶意，但也绝不想她与自家儿子在一起。
苏顷笑得神秘，她坐在一把紫檀制的圈椅里，示意薛夫人也坐。
薛夫人缓缓坐下，垂首抚/胸，优雅的模样让苏顷一下竟想到了赵霁的娘亲，不同的是，赵霁娘亲是不会低着头的。
苏顷道：“看看这间屋吧，夫人，这是薛公子自己在醉仙阁单独置的房间，我也是头次进来，以往听他最长十天半月不回薛家一次，在醉仙阁流连忘返，不是家胜似家。”
薛夫人沉叹一声，眼角泛出泪花，嘴唇翕动，想说却说不出来话，最后竟捧脸哭起来。
苏顷心有不忍但面色未变。嬷嬷着急，一边抚着薛夫人后背宽慰，一边对她不客气道：“你说这话是想讽刺谁？还不快将我家公子还回来，你那两位婢女今日去我家吵闹就算了，又给我家夫人递字条，究竟是何居心！”
苏顷被冒犯，不怒反笑。
“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嬷嬷话里三处不对，其一，那并非我的婢女，而是我的左膀右臂，莫要降位。其二，我巴不得你家公子快快回去，可惜，他就是不走。其三，递字条只为解决此事，至于为何专请夫人来，我想，夫人自答应那一刻起，自己便有了数。”
“你！”嬷嬷怒眼圆睁，薛夫人拉住她，“稍安勿躁。”
她泪眼婆娑地环顾四周，逐渐平复心情。
“这里同他在家里的布置完全不一样。我知他不喜家里，如今，他怕是更不想回来了。但是他不能不回来。”
薛夫人看向苏顷，带着不确定的柔和。
“我可以信你么。”
苏顷叹气，“夫人，我乃商人。”
薛夫人微征，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苏顷见状解释道：“我与谁交易最有利，便会与谁合作，如今请您前来，就是要比较，您与薛公子，哪位更适合合作。”
薛夫人只觉面前的年轻女人愈发高深莫测，淡淡的双眸似乎从未生过情绪般。
但苏顷的话也让她松了口气。
“这么说，你与我儿只是交易。”
苏顷笑道：“令郎想要自由，甚至想要借此脱离薛家。”
薛夫人脸色煞白，“这绝对不行！你不要帮他。”
“夫人多虑了，我也没本事帮他这么做。所以我也没表态，只是让令郎当一个美好的愿望。”
“我还有个疑问，就算现在全城都觉得令郎已与我在一起后，您也依旧想让他回去？”
薛夫人垂眸，披罗戴翠的雍容此刻暗淡了些许。
“他是我孩子啊，我又怎会不让他回去呢。只是老爷他……竟气得要将他除名。”
薛夫人又抹起眼泪，一旁的嬷嬷心疼地按在她肩膀。
“我知道苏老板为何如此报复，老爷做事赶尽杀绝，他想要将你与醉仙阁一网打尽，可他低估了你。”
“他不是低估我。”苏顷幽幽道：“薛老爷把我当女人看，他是自傲地低估了女人。夫人也是女人，他也低估了夫人你。”
看薛夫人愈发忧愁，却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唇角微勾，铺垫如此多，终于进入正题。
一个能自己私自派人去观察她的宅邸与醉仙阁的女人，又怎会是个本本分分“夫为妻纲”的。
大家闺秀文静不假，可不代表没有主见，不代表于事件，没有半分想法。
是蛰伏太久，是温顺过长，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忽略其本性，觉得她本该如此。
薛夫人沉默片刻，问苏顷道：“那如何和你交易。”
“夫人，这个简单。我先说出我能达到的。”苏顷上身微微前倾。“我许您令郎毫发无损地回到薛家，再许您流言散尽，还给令郎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薛夫人眼里盈盈闪闪，心潮涌动，激动地抓紧锦帕，“真的？！”
嬷嬷也不可思议看向苏顷。
“我苏某人做生意一向保障信誉。”
苏顷胸有成竹，掷地有声。
明明只是口头上的保障，薛夫人却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知苏老板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夫人知无不言。详细地将从发现画像开始之后的全程都说与我听。”
苏顷手握着椅把，好似胜券在握。
“我几乎不进卿儿屋，反正他也不常回来，屋里久了会落灰，就每月固定日子去洒扫，那日正是洒扫日，她替我去监看。”
薛夫人指着嬷嬷，苏顷点点头，表明自己听得认真。
“这么说，那幅画是嬷嬷先瞧见的。”
“是。”嬷嬷接过话，“老奴去监看，没想到路过柜子时看见一张纸边儿，我很是生气，因为少爷的柜子夫人交代过不要动，少爷自小就不喜别人碰他的东西。就去问谁动了，谁也不说。我想着要是被少爷发现就不好了，就打开柜子想把纸边塞进去。不料看见了画像。拿出来放在桌上，告诉夫人让她赶紧来看。”
苏顷边听边回忆薛文卿当初所说的，与之一一对应。
薛夫人叹道：“我听见后就慌慌张张去了……”
她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震惊之余给了老爷看，老爷震怒，正巧卿儿从醉仙阁回来，一身的酒气，两人吵起来，卿儿一气之下冲了出去。”
苏顷突然出声。
“旁边没有任何人煽风点火么？”
“有啊，那个薛亭江！”薛夫人一改柔和，咬牙切齿。“如果没有他在一旁煽风点火，老爷也不会说出让卿儿滚之类的话！卿儿心气高，哪里容得这样激！”
薛夫人胸口开始剧烈起伏，“明明抓到了真凶，那个薛亭江却让留了那人一条命，说什么还大有用处，刚刚也是，你那两位亲信去了之后，他对老爷话里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等等，苏顷猛然抬眼，薛亭江不是今早就被抬出去了么。
她问道：“夫人您的意思是薛亭江还活着？”
“他当然……苏老板莫不是察觉到了，唉。”薛夫人叹气，“昨晚……”
她又重重叹了一口。“昨晚望山没了……”
苏顷眯起眼。
薛夫人手指颤抖，话憋在喉咙里，好半晌才道：“望山啊，可怜的孩子，怪我没保下来他。”
苏顷眼睛一眨不眨。
苏榆说面皮之下是薛亭江，薛夫人说死得是薛望山，那证明……
“我还有一个疑惑，那张画被撕碎过，可后来黏贴的很好，可是薛望山黏的？”
“是他。”嬷嬷点头。“那孩子修补技艺很好……唉。”
“老爷本想把卿儿禁锢在家里，可谁知卿儿消失了，老爷就迁怒于看顾的望山，将他打了个半死，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望山他……拖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说来看着行刑的也是那个薛亭江，他真是罪该万死！”
苏顷低头掩下眼里的笑意。
已经很明显了，无需再问。
“我现在更是担心若卿儿知道望山没了，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他们关系很好的。”
薛夫人肩膀抽动，又落下泪来。
苏顷起身过去安慰拍拍薛夫人肩膀，温和道“放心吧夫人，不会的。”
“真的？”薛夫人握住她的手，切切问着。
“嗯。最后再告诉夫人一个消息，今夜醉仙阁营业，我将与令郎游湖泛舟。夫人若是有想通知的人，尽管去通知。”
薛夫人抿紧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