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玫小步低头地跟在苏大金后头,但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这距离和低头的姿势她已经保持了大半辈子。
她知苏顷脾气,小的时候便不服天不服地,大了有钱了,分了家,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真与苏大金对起阵来,那秉着的就是不将对方气死不罢休的原则。
这也正是苏顷郁闷的点,她回回想气死却回回气不死,她真觉得这世上命最硬的就是她这个爹。
苏大金这么气,而苏顷只不咸不淡道:“我大姐没来?”
苏大金鼻孔哼气。“老子就特意支开她才来的,呵,这次没人能护着你!”
他一屁股坐在苏顷方才坐过的太师椅上。
苏顷满脸讥讽,“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大姐护的人是我么,这么多年,要不是她一直劝我,我早就让你收拾收拾滚出去了。”
“你敢让老子滚出去?”
苏大金水烟砸地,烟杆登时碎了一端。
苏顷睫毛轻颤,她想起儿时,他也是这么将碗砸到地上发火的,可那时她没有任何办法反抗,只能不断听着一声又一声的碎裂。
她厉声道:“这是我的地盘,你别在我的地盘给我砸这砸那的!”
“老子是你爹,你敢骑我头上!你也不问问,哪有这样的规矩!”
苏顷冷笑,“我就是规矩!”
“好了哎呦,我的胸口痛啊。”张秀玫哀嚎一声,捧着胸口。
苏顷知道娘是装的,以往吵架时,她只会用这种方式吸引苏顷注意力,让她注意分寸,可怜又无奈,但苏顷没法忽视。
她闭嘴不言,将张秀玫生硬扶到椅位里。
“就让他说两句,啊,他说完就没事了。”
张秀玫小声劝她。
苏顷:“……”
苏大金见苏顷气焰下去,一副宽容大度道:“老子现在不跟你说别的,你以为我稀得来跟找你,我来这,就一件事,你必须跟那小子和离!你和离,我走人!”
屋外躲在树后的赵霁扣紧了五指。
屋内苏顷冷笑。“不可能。”
苏大金哼声道:“你不答应,有人答应。”
随后嚷嚷道:“那小子人,把他叫出来!我这就让他写休书!骗我们说什么名门之后,搞了半天是个破叫花子,这简直辱我苏家门楣!”
苏顷已经懒得和他计较。
苏顷静静看着他道:“我还告诉你,老东西,我和他之间,只有我写休书的份。”
赵霁听到这句话,眼睫颤了颤。
“反了你!”苏大金吹胡子瞪眼,“你还知不知道你是个女人!”
苏顷笑了,“我前十五年还是个男人呢。”
赵霁愣住。
苏顷蔑笑道:“我若不脱了男装,你也不会认我是个女的。你还记得我换女装那会儿你如何生气的么,现在倒过来提醒我是个女的了。不过男装我也没扔,珍藏起来了,你应该高兴一点。”
难道那个男装是她的?赵霁恍然。
这么说自己穿的是她的衣服。
他脸上起了红。
“你再是女的,再有本事,也得找个男人!”
“找了。”
“吃软饭的算什么男人,你觉得他是男人,那你就叫他出来,缩头乌龟,不能成事!”
“呵,这么说,我觉得你也在吃软饭,跟他也没有什么不同。”
“苏家从不如此。”
苏顷已经烦了,“是我这个苏,不是你那个苏。”
“什么?”苏大金怒目圆睁。
“老东西,听好了,苏,是苏顷的苏,不是你的苏,苏家与你从来没有关系。”
好一个倒反天罡,这句话在苏大金耳朵里炸开,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中站起,狂怒道了声,“你!”抄起桌上的茶杯就朝苏顷致去。
“她爹!”张秀玫猛地去拉苏大金,然而茶杯已然脱手。
苏顷闭上眼,抬手去挡。
没有等到重击的疼痛,只听见清脆的瓷杯落地声。
她慢慢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他笔挺的后背,手腕也被他虚握住。
赵霁先把苏顷拉到背后,再自己挡住了茶杯。
“爹。”“娘。”他分别对着苏大金和张秀玫叫了一声。
苏大金看都不看他,张秀玟见赵霁帮苏顷挡了茶杯,对他感激一笑,又见赵霁气质干净,更是心生好感,苏大金察觉张秀玫的态度,立马瞪了她一眼,张秀玟又蔫了下去。
赵霁开口:“爹,女婿知道……”
“谁是你爹!闭上你的嘴!”苏大金怒拍桌面。
苏顷的怒火是彻底出来了。
“你个老东西敢拍我桌子?!你知道那玩意多贵么!”
“你个不孝女,你敢在外人面前叫我老东西!”
“怎么叫不得,我在全城人面前都能叫你老东西!”
赵霁不料事态一下如此激烈,忙劝道:“伯父,您息怒。”
“谁是你伯父!”
“你叫他伯父干嘛!你就叫他老东西,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
赵霁头痛欲裂,他本是来想解释一下的,怎么感觉越闹越大了。
他不得不提高音量,“伯父!我自知配不上苏老……苏顷,但是还请给我一个机会!”
“给你狗屁机会,就是个吃软饭的叫花子!”
“伯父!”
赵霁站到苏大金面前。“我确实没钱,可我以后绝不会吃白饭。”
苏大金讥笑,“有本事你就给我跪下重重磕十个头!”
赵霁道:“如果这样能您解气,那我就这么做。”
赵霁迅速跪下,脑袋“砰”地一下磕在地上。
苏顷愣住,连忙去拽,奈何赵霁不起。苏顷附在他耳边狠狠道:“赵霁我告诉你,我苏顷没跪过没磕过,你是我男人,也不许跪不许磕你听见没有!”
赵霁苦笑,“但是事情不能再闹大了。你也说我是你男人,所以得为你做任何事。”
说完他又是重重一磕,他磕得很实,只两下,额头已然青紫。
苏大金风凉道:“也不知道什么家里能养出这么个孬种。”
苏顷的目光瞬间都能杀人。
“她爹……别说人家里……快叫孩子起来吧。”
“你闭嘴!有家教的能过来吃软饭?!磕头都不值钱的东西。”
赵霁做好自己被侮辱的准备,毕竟他吃软饭在前,可他没想到娘也被扯了进去,这比单单骂他难受千倍百倍,他脸上青白交加。
苏顷冷得骇人,她低声对赵霁说:“没听见么,你所做的一切都不值钱。还不起来!”
赵霁咬紧下唇,苏顷使出最大的力气把他拽起,与他五指紧扣。
“他是我男人,你侮辱他就是在侮辱我。现在,从这里滚出去,否则我立刻停掉你所有的银两,把你扫地出门。”
她咬字清晰,掷地有声。赵霁知道她是认真的。
苏大金心里升起一股怵意,以往不与苏顷打照面,一年见不着一次,虽然知道苏顷厌他恨他,但他毫不在意,因为自己始终是苏顷的爹,就算是花苏顷的钱,也被他当作儿女孝敬钱,但现在不一样,他终于认识到,苏顷已经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两人隔着永远无法跨越的墙。
可纵使认识到,但子里的要面子和血缘尊卑根本不可能让他对苏顷低头,那简直有违人伦,奇耻大辱!
他只能干干地继续拿“父亲”这个身份作箭镞。
“你敢这么说话,我可是……”
“你可是我爹?”苏顷勾唇,眼神尤如看着死人。
“我今日同你彻彻底底说清楚,生那是我娘生的,养?我打小便是自己养自己,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我要不是看在生意场大家爱孝子贤孙更易谈生意的份上,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别忘了,二姐曾经可是要取你命的,而我则会尽最后的人伦,给你立碑,所以现在。”
苏顷一字一顿,“给,我,滚。”
苏大金摸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苏顷,“你……你……”
张秀玫见此,忙上前顺着苏大金后背。
苏大金眯缝着老眼,走前嚷道:“你以后吃亏可别怨我们没提醒你!这种女婿,我们不认!”
正厅只剩下赵霁和苏顷,苏顷疲累地松开去赵霁相连的五指,咬牙道:“狗东西,都到最后了还会给自己找台阶!”
赵霁倒了杯茶,端给苏顷。“喝点顺顺气。”
苏顷接过一饮而尽。
赵霁蹲下,就要去捡碎裂的瓷片。
“你别碰,一会儿叫人来扫就行了,额头我找春芸拿冰块来,给你冰敷一下。”
她坐回椅中,朝赵霁招手。“过来,我看看。”
手指轻柔拨开他的发丝,露出已经发肿的伤口。苏顷眼里划过一丝不忍。
“很疼吧。”
赵霁摇摇头,“谢谢。”
苏顷不明白谢字何来,“谢什么?”
“想起苏老板说的流言如刀。我高估了自己。有些事情承受起来难于上青天,苏老板是又救了我一命。也可想而知,你一路走来……”
他忽然止住话音,他不想感慨她有多辛苦,也明白苏顷不需要。
苏顷不在意地挥挥手。“越想成事,就越要承受,正常。”
赵霁垂眸,“因为知道其中的艰辛,所以才要保护别人。”
“你不也一样?”苏顷托腮看他,“当初我问你从城西小摊听过我什么,你也是为了顾及我心情,所以捡了好听的说。”
赵霁摇头。“他们说苏老板是天生商人,只信财神爷,嗜财如命,雷霆手段,冷酷无情。但这在我看来,也不算不好听。”
苏顷眉眼柔和了一些。
“陪我回屋吧,我想起我那屋正好有金疮药。”
二人一路,苏顷在前,赵霁在她侧后,紧紧跟着。
天高云淡,苏顷叹出一口郁结的气来,突然想一吐为快。
她也这么做了。
“你说的那些话,天生商人是对的,这世上只有我不想做的买卖,却没有做不成的,只信财神爷也是对的,就算拜了再多神佛,只有财神爷能让她看到效果,至于嗜财如命……自从我认识到再多的钱也无法转换这世间百态,禁锢思礼教时,我便不再爱钱了。”
赵霁想了想。
“你指的是对女子的?”
苏顷点点头。
“我挣钱最初的目的就是想让娘能够在爹面前抬起头来,然而娘还是一如既往,想当初我将银子扔到桌子上,告诉娘有钱了,不用再靠着爹继续低声下气了,就算和离也没什么。然而娘却摇摇头,还说什么爹已经变很好了的话。”
她眼里讽刺尤甚。
“很好就是吃完饭不再因为一点小事就打骂,这就是变得很好的含义?我不解,这辈子我都不解,但无可奈何,那时我也突然认识到,就算我能提供再多的条件,也无法改变原有的禁锢,娘也只是在礼教之下,被教导遵循长大的平常妇女罢了。”
察觉到身后人的沉默,苏顷笑道:“你是个男人,同你说这些你也无法体会,就当我随便发发牢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