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苏宅账房。
趴在桌面上安静“熟睡”的女子突然睁开双眼,随后猛地弹起,大口喘息着。额头的汗珠顺着她脸颊流下,滴落在面前的账本,等沁了快半页,她才回过魂来。
不对……
苏顷僵硬地转动眼珠,开始观察所处的房间,只见北面供桌上的文武二财神正笑眯眯地望着她。
不对!
这里怎么与她在人间的账房一模一样?!
她不是死了么?
那把突然向她刺来的刀,剧烈的疼痛,失血过多造成的眩晕,以及死前的走马灯,没有一处不表明她是死过了的。
眼下又是什么情况?
她试探地将手放到自窗缝溜进来的一束日光里,是温暖的。使劲拧了把脸,痛意令她五官抽紧。又拿起账本翻看,里面正是去年的苏记商行总账。
苏顷怔住,手中的账本应声落地。
她难道没死!
苏顷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激动过,她发出一声激动的呜咽,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二位财神像前,双臂张开直接一把搂住神像,嘴里不住念叨:“财神保佑,财神保佑。”
财神保佑,她活过来了!
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总归是好的,她还没有活够!
待情绪平复,苏顷想起那日发生之事,后怕地打了个寒颤。
七月初六,冀州花灯节。
她与亲信春芸春桦二人同游花灯夜市,离她数米远的杂耍摊子正表演飞刀,按理讲隔着重重人海,再怎么也扔不到她身上,谁知前面的人群走着走着便自行开辟出一条空道,扔飞刀的人手一滑,苏顷眼瞅着飞刀冲她而来,下一刻一阵剧痛,她低头,刀尖已然深深扎进她的胸口,血瞬间洇透了衣衫,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断气了。
“真是撞了邪了。”
她重新回到书桌前,怎么想怎么不对劲,那把刀好端端怎么就能一下掷中十米以外的她呢,她一个自小活在街头,看过的杂耍比吃过的饭还多,哪里见过这等神功,且那杂耍并非故意为之,那把刀脱手后,脸上惊慌失措她也是绝对没有看错的。
“不对劲。”
正当苏顷百思不得其解时,她忽地想起了再往前的一件事。
按惯例,每月初五她都会去冀州城外的荆山财神庙供财神,那天的她在半道偶遇一跛脚老道喊饿,心生不忍,叫春芸去临街买了三个肉包子。
那老道一边啃着肉包一边含糊问她是不是打小财运就很好,属于赚钱不愁的类型,苏顷想了想确实,只要她想挣钱,钱哗啦啦都会进她口袋,甚至走路都会捡到银子。那老道又问她是不是身子骨不好,隔三岔五就要见点血,不是被这个蹭了,就是被那个剐了,苏顷捂着刚被剐出血的手背摇了摇头。
老道无可奈何一叹,说她财运耗了命数,三个月后必有性命之灾,须得调和之法才能破解,苏顷活了二十年,除了信财神爷,别的别说信,看都不看一眼,她一笑置之。
她记得那天是四月初五,四月初五……七月初六,算来正是三个月,苏顷骇然,老道说的居然都是真的!
四月初五,苏顷转头看向墙上挂的万年历。
就是今天!
帐房的门被打开,春芸跨过门槛,她身着素色裙裾,盘着妇人发髻,柔声道:“老板,去荆山的马车已经备……”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苏顷一把拉住胳膊。
“快走!”
春四月,杏花明,桃花娇,草色新新,柳枝随风,苏顷轻嗅这充盈的生机,再次感慨活着真好。
她瞧着马车内镶红宝石雕花镂空的香炉,这是她花大价钱从老师匠那里定制的,从筚路蓝缕到华冠丽服,她走了多年,如此享受,她命不该绝!
春芸偏过头看她道:“看来老板今日心情很好,喜上眉梢。”
苏顷哈哈一笑,“是啊,天清气朗,惠风和畅,没有理由不开心。”
春芸捂唇笑道:“极少见老板感慨景色,春芸还以为是来了笔意外之财呢。”
苏顷:“命乃财也。”
春芸闻言点头,“确实。”随后指着苏顷攥了一路的肉包提醒道:“只是老板,这肉包再不吃可就凉了。”
“无事,这不是给我吃的。”
她估摸道长吃点儿凉的应该也不碍事吧。
“那是?”春芸疑惑。
苏顷未答,她看快到地儿了,就朝窗外探头,寻找那抹青衣道影。
春芸虽不解,但她亦知道苏顷做事向来有理由,决定且行且看,遂不再多言。
车又行了一会儿,苏顷眼睛倏地亮了,她先是大喊一声,“道长,留步!”随后又喊道:“停车!”
车夫听令勒住马头,然而车还没停稳,苏顷就撩开车帘,跳下车。
如此不稳重的反常举动让春芸吓了一跳,她紧跟着下车,生怕苏顷出什么事。
老道应声停下,面目疑惑地看着一神情有些疯狂,浑身宝气的女人跑过来。
他不确定地指着自己。
“叫俺?”
苏顷气喘吁吁地一把握住他粗糙的手。
“大师!”
老道“嗷”一嗓子,“非礼啊!”
苏顷忙道:“大师,不是非礼!是有事情来问您,您说我过三月之后必有性命之灾,说的太对了!我死了,但我现在又活了,我想问那调和之法是什么法子。”
老道愣了,“你这妮儿说啥哩?”
苏顷一掏袖口,谄媚地将包子死死塞进老道的手里,“大师,饿了吧,先吃包子吧,肉的,热乎。”
老道嘿嘿一笑,也不客气,立马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说道:“真神哩,你咋晓得俺正饿哩。”
他啃了两口,“虽然不知妮你说的是啥,但贫道现在也能给你看看。”
老左手拿着油了吧唧的肉包子,细长的双眼眯成一条缝,右手掏出一张黄色鬼画符,嘴里念经一样。
“你五行全是金,属庚金,庚金乃阳金,阳气忑重,阳则刚,过刚易折。”
苏顷连连点头,完全没听懂。
“且你命有大劫,两相结合,你是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及哩。”
这个她听懂了,好似一盆冷水浇头。
“不是说有什么调和的法子么?”
“有法子你怕是未必听哩。”
“我听我听,我这回都听!”
老道油手一捋胡须,高深莫测道“阴阳调和,亘古不变,你需要找个缺金的至阴之人结合,此人自会替你挡下这性命之灾。”
苏顷皱眉,看向春芸,“他啥意思?”
春芸哪里知道,她甚至还没搞清苏顷诡异的举止是因为什么!
苏顷又问向大师,“大师恕我愚钝,能在说得明白点么。”
大师砸吧一下嘴。
“哎呀,意思就是找个这种人嫁了,然后让他替你去死就好啦。”
一阵死寂。
“必须得嫁?”
老道重重点头。“还有包子不,一个吃不饱。”
苏顷若有所思道:“那如果不成亲只是……”
“哇,你这妮儿想法够大胆!羞羞啊!”老道摆手。
苏顷:“……”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反正就仨月而已呀,这么有钱,买男人一条命,划算的哩,还有包子不?”
苏顷头痛,“大师,钱可不是万能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卖命给我,而且还要这种无什么……来着?”
春芸接话:“无金至阴之人。”
苏顷:“就是这种特定的人。一听就很难找啊。”
老道笑道:“世间熔炉,谁活着不是在卖命呢。至于难找与否,一切皆是缘,妮相信直觉即可。包子还有不?”
苏顷愁容满面,“只能如此了,谢大师!春芸。”
她朝春芸使了个颜色,春芸心领神会,拿出一袋银两交给老道。
老道懵着接下银两,对二人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给俺钱,也不告诉俺肉包子在哪买的,俺要钱何用哩。”
说罢将钱袋一扔,悠哉走了。
回去的路上,车里气氛低迷骇人,春芸知苏顷极少阴脸,唯二的两次,一是苏顷得知长姐被家暴时,要雇人杀了那王八蛋。二是被死对头薛家少爷截单,少赚了五十两银子时。春芸犹豫道:“老板,不去拜财神么。”
苏顷冷哼,“我应该改去拜阎王才对。”
春芸叹道:“究竟什么情况是春芸所不知的。”
苏顷犹豫少顷,将所有全盘托盘出。
春芸默然不语。
苏顷苦笑,“很难信吧。”
春芸点头,“确实,可既然出自老板口,那便是真的。”
苏顷没想到春芸这么快接受,反倒意外,还有些感动。
春芸微微一笑,道:“所以,老板要找到无金至阴之人成亲?”
苏顷郁闷死了。
她从来没想过成亲,更没想过居然会因为活下去而成亲。
“真是麻烦!”
“可若是不找,那老板你还会……”
春芸适时止住,她不想说那个不吉利的字。
苏顷沉声道:“不行!我绝对不能死。一定要找到那个人!至于谁肯卖命。”
她挑唇轻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年头谁不知道,钱可比命重要。与官府通个气,然后写告示张贴,全城搜寻无金至阴之人,回去叫春桦来,她跟街头书春的人熟,能打个折。”
“老板,春桦此刻正去城南看新铺子去了,是要等她回宅,还是直接去找?”
“直接去找。”
她一刻都不想耽搁!
城南。
赵霁往铺里搬完最后一箱货物,他虽然力气比寻常人大,体力也更好,可从早不间断地干到晚也吃不消,更何况因为没钱一天只能吃三个粗窝头,根本不够他一大小伙子吃的。
初春不算热,他却早已满身大汉,累瘫在铺前的石阶上,头顶的匾额上写着四个隶书烫金大字——苏记商行。
他撇过头问向一旁同样累瘫的王二,“王大哥,上个月的月钱还没信儿么,从初一改到初三,这都初五了。”
“没呢。”王二同样大汗淋漓,汗巾抹了抹额头,甩甩手上的汗。
赵霁闭眼嘲讽道:“都说苏记商行有信誉,结果到头都是一个样。”
王二拍拍他肩膀,“老实等着吧,会发的。”
赵霁吊着一口气起身。
“不行!上次的商行就拖欠我们月钱,等到最后不仅钱没等着,还把人等跑了,这次我一定要去问问!就算把我打一顿丢出来,这钱我也得要到手!”
“哎!”王二拉住他。“回头我去问,说不定过几天就发了。你别着急,反正到你手也留不住。”
赵霁摇摇头。
“我留不住是我的事,那管事的姑娘来了,再不问就逮不着人了!”
说罢赵霁甩开王二的手,朝巡完铺的春桦走过去。
春桦正在听账房盘点,忽觉一个身影在逼近,她管理铺子遇见的找茬事儿多了,当下警觉,眉登时拧在一起,一双俏眼里布满敌意。
赵霁距她一米停下,对着她道:“请问这位管事的姑娘,上个月的月钱是不是该结一下了!”
春桦见他果然来者不善,又蓬头垢面,捏造事实,反感尤甚,她喝道:“哪里来的蛮子毫不讲理,边儿去!”
赵霁压着的火被激起,他扬声道:“究竟是谁不讲理?上个月的月钱不结,这就是你们苏记商行的德行么!”
他他嗓音清朗,这一句喊得更是分外响亮,瞬间将四周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路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
苏顷刚到,就听见赵霁这么一句,她眼神蓦地犀利,如利刃出鞘。
听对面上升到整个商行,春桦杏眼怒睁。“你个泼皮无赖血口喷人!月钱早就结了,你怕不是想在这讹人!再闹我就报官!”
“你报啊!”赵霁居高临下看着春桦。“我赵霁行得正坐得直,究竟看谁无耻!”
春桦见过恶劣的,像赵霁这样不怎么恶劣光打嘴炮的相当少见。
春桦冷笑,“好啊,那我就让你把牢底坐穿!”
赵霁毫无惧意,正义凛然,“我就算死里边做鬼也会来找你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