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虔诚地念诵着经文进行祈祷,沉沉弥漫整个房间的焚香气味熏染了人们统一样式的黑色法衣,布道坛上老者低眉顺目地端坐,镶着金边的黑色长袍铺展开来,暗金色的太阳纹刺绣在摇曳烛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栗色长发的混血少女也跪坐在祈祷的信徒们之间,身穿和众人一样的黑色法衣,神情也和众人如出一辙地专注虔诚。她的身上看不到现实的悲伤、压抑与苦闷,那些曾缠绕束缚她的阴魂不散的暗影仿佛彻底蒸发了一般,只留下了平静、祥和与安宁。
就像教众们对她说的那样,在这里,她不是孤独的,而是被无数“同类”所包容的。他们都是没有血缘的手足,是有着同样信仰的兄弟姊妹。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极道的女儿,没有人在乎她身上“混血”和“暴力团二代”的标签,因为皈依了黑日天主的他们,已经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成为全新的脱胎换骨的人。
——所以,现在的她,是幸福的……是啊,是啊,一定是这样的。
最后一句祈祷词的尾音落下,老者举起手轻摇手中的金铃。
“我们的父,我们的神,我们的天主一直在注视着我们,大家恳切的声音也必将传达到祂的耳中……祂将照耀过黑日之辉的圣水慷慨地赐予我们,让我们怀着感恩与崇敬的心情拜领祂的恩赐,赞颂祂的仁慈与博爱——”
两名同样披着黑色法衣,但胸前别着金色徽章的信徒抬着一个酒桶一样的木桶进入房间,其他信徒们纷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水杯或者水壶,等待另一位少年助祭用长柄杓依序打水分发给众人。
岩沢瓦内莎也捧着自己的水杯等待着,在每周的“祈祷日”里,这是仪式流程的一环。信徒们向负责分发的助祭道谢,将“圣水”一饮而尽,最后再向黑日天主表达感恩,祈祷仪式就算正式结束了。
盛入杯中的“圣水”清澈透明,看起来和普通的水没什么区别。但偶尔会有信徒在饮下圣水的一两天内得到“感召”——出现这种迹象的信徒,会得到单独面见教主的机会,并被送至教中最神秘的“司祭大人”身边,成为普通教徒们所羡慕的对象。
在黑日创生教中,司祭的地位是和教主平起平坐的,如果说教主是黑日天主在俗世的代理人,司祭就是能直接与黑日天主沟通的桥梁。但与教主不同,普通教众是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司祭大人的,除非成为“被感召者”的一员。一旦伴随在司祭大人身边,就需要远离俗世,也不能再和其他教众一同起居,因此除非一些对教中特别重要的日子到来,被带去司祭身边的信徒不会再在一般教众面前出现,即使出现也会戴上面具或面纱,以示与俗世的界限。
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幸运儿呢?
少年助祭也为她盛上了一杯水,黑色法衣的袖子挽起,露出少年纤细的小麦色腕肘,手腕与手指上那些充满异国风情的饰品随着他的动作碰撞出悦耳的叮当声。这是一位五官带着明显的南亚混血特征的少年,大约不过十一二岁,双眼黝黑静谧如林间鹿。
和自己一样的混血儿,却能在这个年纪当上助祭……
——如果,自己也有机会……
怀着这样思绪的少女,默默饮尽了杯中的液体。而较她更为年少的助祭看着这一幕,微垂眼睫,神色幽深。
………
东京,米花警察署。
“笹塚前辈。”
“哦,麻烦你了。”
笹塚接过了伊达航带来的资料,立交桥下发生的那起命案是影响恶劣的大案、重案,无数媒体在身侧虎视眈眈,警视厅上下再次进入了高压运转,眼见要迎来一个相当难熬的跨年。更何况,搜查一课本次还是和“丸暴”进行联合搜查——主要原因是受害者们被确认为鬼斋会和川尾组旗下的极道成员。
在这样复杂的局面下,作为新人,还是分警署的新人,虽然案件发生在自己辖区内,但伊达航在案子里被分配到的也只是一些跑腿打杂之类的鸡零狗碎的活计,被排除在大部分正式工作之外,有的时候连搜查会议都参加不了,这也是职场规矩带来的无奈之处。而作为本厅搜查一课的人,笹塚得到的待遇比他稍微好点儿,起码能跟着高木长介参与搜查工作,但也仅此而已。
笹塚确认了转交的资料内容,抬眼看了看眉头紧锁的伊达,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叹出一口气。
“……出去转换下心情吧?”
伊达是刑警中少有的不吸烟派,嘴里时常叼着的是牙签而非香烟,因此笹塚没有去吸烟区,而是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伊达道了声谢,但纠结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
“被排除在正式搜查外很烦躁吗?”
“哈哈,抱歉啊,让前辈担心了。”
“没什么,这是很正常的。”
笹塚摇了摇头,资质优异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刚到任上自然会希望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尤其是还遇上了这么一件性质极其残忍恶劣的命案,正义感很强的伊达航难以忍受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气氛上多少有点怪吧?”伊达拉开了咖啡罐的拉环,没忍住随口发了几句牢骚,“这种案子让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倒也正常,但为什么大家好像都遮遮掩掩的?警衔高的那几位前辈私下里被喊去开了几次小会了?还有组对那边,说好的联合搜查要共享情报,结果每次话只说半句!”
“你也发觉了啊。”
“很难意识不到吧?”
“对有些人来说可不一定……算了,总之,大概是因为这桩案子确实比较麻烦。”笹塚又想叹气了,“……搞不好的话,就不仅是别的部门来掺一脚的程度了,一口气演变成国际事件也不是不可能啊。”
伊达愣了一下,稍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等等,前辈,你的意思是……”
笹塚掏出手机,示意他看自己打开的两个网页,那分别是两条外媒报道:一条是关于墨西哥贩毒集团血腥处决方式的,一条是关于墨西哥米克特兰卡特尔头目及残党海外逃亡的。
看完这些,伊达的脸色变得更加严峻。
“喂……前辈,难道说……?”
“如果你是问他们是不是真的逃亡到了日本,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美国那边DEA新的通缉令已经下来了,据说是米克特兰本人及其少数亲眷,还有他最倚重的几位得力干将。”笹塚摩挲着咖啡罐,脸上挂着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当然,我们这边就,嗯,上面还没有公开发表过……”
现在大概正为了决定让哪个部门的冤大头来接这个烫手山芋而疯狂开会中吧。
“……前辈这样告诉我真的没问题吗。”
“难道伊达你是那种会把这种事情随便说出去的人?”
“……话虽如此啦。”
总觉得这家伙自从被自己和松田发现端倪后就完全放弃了掩饰,明目张胆地表现“我做了某些不能放上台面的动作”,装都懒得装一下了,长相老成的粗眉青年苦笑着露出了半月眼。
“话又说回来……虽然由于缺乏切实的证据还没有办法正式作出论断,但现在调查的方向的确是在将米克特兰他们作为头号嫌疑人,毕竟是这种作案手法——活剖,悬尸,还在尸体上留下记号,虽然暂且没搞清楚那个蝴蝶记号的含义……”
“……但除了手法以外的证据呢?”
“很遗憾的是暂时没有。”
——做得张扬过头的话,反而教人怀疑会不会是栽赃呢。
“不过这就怪了,逃亡来的外国毒/贩为什么偏偏明目张胆地处刑本地的极道成员?”
“是啊,大家疑惑的也是这个问题,所以丸暴那边在查鬼斋会和川尾组最近的动向,一课在查米克特兰的行踪。”
总觉得是不是过于巧合,前脚来了前毒枭,后脚就有人被贩毒集团的标志性手段杀害?伊达咬着牙签拧着眉沉思,
“无论米克特兰是否与此案有关,这都是一个名正言顺追捕他们的机会,总比等着美国那边把DEA的人派来插手好吧,佩德罗·科尔特斯·米克特兰那家伙在他们的赏金榜上好久了。虽然最后肯定要引渡……但主动权在自己这边总还是好点,大概。”
不如说,这个案子,正好带给日本警方一个完美的理由,也省得高层们为怎么处理米克特兰这个定时炸弹焦头烂额。深究的话,对方在这种情况下偏偏选择来日本,甚至走的是合法程序——至少说明事前就已经在日本留了不少后手,至于到底扎根了多深……
伊达侧头望向银灰色头发的前辈,扬眉。
“听了这些心里多少有了些底……嘿,看起来会是一场硬仗啊。”
很难想象最后以没有产生任何暴力冲突的顺利逮捕为结尾,但伊达航对此并不感到丝毫怯意。
“是吧……也不用想太多,反正现在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安心听从上面的安排就是了。”笹塚依然是一张毫无情绪的脸,语气平平,“在实习期遇到这种大案不多见,算是个宝贵的机会,即使处在边缘,也能学到很多东西……有了这样的历练,对日后的刑警生涯也很有帮助吧。”
“哦,这是前辈的经验之谈吗?”伊达似乎来了兴趣,“我也听说了前辈以前实习期的事情,毕竟……咳咳,大家都对实习三个月就被调入一课的事情津津乐道嘛。”
警察们饭桌酒局上碍于店员和其他客人不好讨论案子相关,就只好专注八卦同事,一贯低调却突然一鸣惊人的笹塚自然也是热门八卦对象。
“……已经传到米花署了啊。”
他实习的警署离米花和杯户地理位置上都不怎么近,没想到还是抵不过大家高涨的八卦热情。
……至于笹塚的情况,他当然不是什么天生的破案奇才,这还得归功于他实实在在当了将近十年搜查一课的刑警,并非一个真正的新人小警员。
“因为笹塚前辈在三个月内就破掉了好几个棘手的案子,还包括陈年旧案,听起来确实很传奇不是吗?”
当然,褒扬欣羡的同时,另一种方向的传言也悄悄滋生出——比如,说他为了破案会毫不犹豫地使用任何可以利用的力量和手段,无论那是否光彩、是否符合一名警察应当遵循的行事守则。因此,抨击和不赞同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当时为了赢得赌约弄出了太大阵仗,以至于笹塚眼下在一课里每天本色出演《办公室绿植生长观察日志》……里的那盆绿植。
“……话说在前,在那方面还是别学我比较好,搞不好最后被逮捕的人会变成自己呢。”
“呃,那个……前辈,你这样说,会让我担心有一天真的需要对你拿出手铐的。”
“嗯……那我会努力不让事情变成这样?”
“……喂喂,这种时候不该用问句收尾吧!”
………
“紧急会议。”在为了此案设立的联合搜查本部中,搜查一课的松本理事官敲了敲桌子,神情严肃,“负责本案的搜一刑警与组对刑警请立即前往第一会议室,警衔巡查部长以上的全部!”
正准备起身的笹塚默默坐了回去,和一边的伊达航交换了视线:两位新人巡查今天依然很遗憾地无法出席会议。
“抱歉啊,笹塚,我先过去了。”高木长介拍拍后辈的肩膀,把自己的资料递过去,“今天麻烦你先去盯一下这个目标吧,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收获。”
“是,长先生。”笹塚应了一声,抬眼看到带伊达的警署前辈也起身离去,于是又迟疑着加了一句,“……我可以带伊达一起去吗?”
他们是本厅的刑警,擅自和分警署的人协同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好在高木长介并不是那么不好说话的人,平头眯眯眼的年长刑警向分警署的同事打了个招呼。
“伊达借我们用一下了?他俩都是新人,趁办案多交流一下也不坏嘛。”
“啊,当然没问题,长先生!”
“多谢前辈!”终于有机会参与进实际工作的伊达航显得干劲十足。
“不用这么客气……走吧,路上你先看看资料。”
他们此行的目标是一位姓古城的前极道成员,对方已经年逾花甲,年轻时曾是鬼斋会的副组长,上了年纪后选择了金盆洗手,为此还按规矩断了小指。要说为什么他会成为刑警们盯梢的目标,还是因为这位当年的事迹实在是过于腥风血雨,以至于时至今日都没能从丸暴的黑名单上撤下。
讽刺的是,这位曾经双手沾满献血与罪恶的古城前副组长,如今却是一位吃斋念佛的老人,经常定期往来于寺院。而笹塚和伊达,就提前蹲点在了对方拜访的这座寺庙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