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边的石亭子里,三个人默默地喝着飘香的茶水,氛围一时有些静默。
夜呈子陷入某些无法对人叙说的回忆中,笑容已退,只剩神色黯然。
一阵风吹来,池塘边几株大树上的白色小花,又飘落一些到水里。几尾红鱼游上来,张开嘴轻啄落花一下,又急忙潜入水中,激得水面漾出一圈圈波纹。
夜呈子放下茶碗,从回忆中退出,神色恢复平静,继续同二人说道:“后来,师父离世三个月后,你娘也离开了白鸮岭。你娘离开前,把曾经我给她的那只竹翠鸟给了我。你娘重新炼制了竹翠鸟,那只竹翠鸟已如同碧石一般。你娘告诉我,这只竹翠鸟中,加入了她的灵力和血,并溶入了一个法术,已经同她血脉相连,能够锁定她的方位。如果我以后有机会出岭,只要跟着相应的方位走,就能够找到她。”
“那夜叔叔,你之后,有去找过我娘吗?”毛小豆问道。
“有。”夜呈子看向毛小豆,话题却是一转,问道:“小豆,你是怎么知道你娘是夜飞雪的?是收养你的人告诉你的吗?”
毛小豆一愣,神色委顿下去,垂下头,盯着手中的茶碗,过了一会儿才黯然说道:“是从我爹那里听说的。我娘临终前,托人把我送去了青松门。”
夜呈子愣住了。千想万想,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夜飞雪临终前,居然还是把她的孩子送去了青松门,送去了那个人身边?不过,也对,在那样的危急时刻,她还能想到谁呢?白鸮岭太远,他又还未赶到她身边。只有青松门,那时离得不算远。而且,孩子送过去,大概也能保证安全。
夜呈子淡淡笑起。难怪他过去十多年,无论是自己亲自打探,还是派人前去寻找,都无法寻到孩子的一丁点下落。如果小豆一直待在青松门,还被隐藏了身份,那其他人想要寻到她的下落,的确如同大海捞针。
“这么说,小豆,你已经同你父亲相认了?”
毛小豆一直未抬起头,紧紧捧着茶碗,然后一滴眼泪落到茶碗中,片刻,才轻声道:“我爹,很恨我娘,也很恨我。他将我在青松门偷偷修炼的修为全部废掉,斩断我的手筋,然后把我送出了青松门。”
夜呈子再次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毛小豆,视线慢慢移到她的手腕上。
“小豆,怎会如此?过去十七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快告诉夜叔叔!”
但毛小豆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眼泪再掉下来。她已不想再轻易流泪,但若是说起过去,她的眼泪将无法控制。
风启刀把左手放到毛小豆肩上,轻轻按了她一下。然后同夜呈子说道:“夜前辈,小豆过去的经历,我大概也有所了解,就让我来代她说吧。”
风启刀于是把当年他和风扬眉如何在树林中遇到夜飞雪、风扬眉如何受托将毛小豆送往青松门、毛小豆在青松门的大概经历,以及后面他如何在西城遇见毛小豆等诸事,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夜呈子。
听风启刀讲完,夜呈子震惊而心痛地看着毛小豆,半晌,才叹道:“孩子,你受苦了!”然后站起来,对风启刀行了一礼。
风启刀忙起身回礼。
“风公子,夜某代飞雪向你道谢。若是小豆未曾遇见你,如今又怎会完好地出现在夜某面前!”
“夜前辈言重了。”
两人重新坐下。
毛小豆终于抬起头,看着夜呈子,平静地问道:“夜叔叔,你可知道当年我娘和我爹的事?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何我爹那样恨我娘,还说我娘害死了谁。”
夜呈子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大概知道一些,但并不具体,这些事你娘也未曾同我细说。我只知道,她离开白鸮岭后,在偶然情况下,遇见了你爹。那时你爹还只是青松门前掌门座下大弟子。你爹三十四岁时继任青松门掌门,并于同年,娶了紫杉门掌门之女为妻。我亦是那年秋天第一次出岭,在西城寻到了你娘。你娘见到我,虽然很高兴,但看起来心事重重,若有所失,晚饭时,还喝了很多酒。虽然修行之人喝酒不会醉,但难过的人喝过酒后,却会更难过。饭后,你娘让我陪她到城外走走。我们走到城西外,在一片空旷的田埂间,你娘伫立在夜色中,眺望西方许久。我静静陪着她,什么都没有问她。因为你娘的脾气我了解,若是她想说的,她自己便会说;否则,无论别人怎样问,她都不会吐露一个字。最后,你娘转过身,幽幽地对我说道:呈子,我遇见那个人了,可是,他三天前刚刚成亲了。”
当时,夜呈子看着夜色中忧伤的夜飞雪,只觉心中有什么也在跟着碎裂。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开口问道:“那人,是谁?”
夜飞雪露出一个失落的笑容,说道:“告诉你,你大概也会笑话我。毕竟,那个人本不是我应该喜欢上的。”夜飞雪停下,收起了笑容,缓缓说道:“那人便是青松门新任掌门戚郑南。”
夜呈子虽然第一次出岭,平时也不大关心岭外之事,但戚郑南这个名字还是听父亲夜涯子提起过。修行界有自己的消息传播渠道。作为青松门前掌门座下的得意弟子,戚郑南的名字在修行界几乎无人不知。即使没有见过戚郑南的人,亦都知道,这位大弟子,据说长得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在修行方面亦是天赋异禀,成就超过很多同龄弟子。而这样一位优秀的弟子,据说早已经同紫杉门掌门之女定下婚约。
当夜呈子听闻夜飞雪属意之人是戚郑南时,沉默了。他既很意外,却也了然。确实,这是夜飞雪会喜欢上的人,也是值得她喜欢的人。但是,喜欢上戚郑南,却也注定这只能是个令人伤心的故事。夜呈子甚至不知该怎样安慰夜飞雪。他太了解夜飞雪了。这是个性情爽直热情的女子,任何事,要么不做,要么就是全力以赴去做。所以,若是夜飞雪真对一个人动了心,必定会在短时间内付出自己的全部感情。她会,喜欢得很用力,很激烈,若是这份感情得不到回应,那么,最终只会伤到她自己。夜飞雪不像他,他能把对一个人的喜欢,静静地捂在心里,捂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夜呈子静静看着夜飞雪。秋季的夜晚,风已经有些凉。夜飞雪仍然一袭红衣,脸色带着喝过酒的绯红,原本明亮的双目带着一丝自嘲的哀愁,站在夜色中,看起来形容孤独,透着一种伤感的美。
最后,夜呈子轻声开口道:“飞雪,你看起来有些疲惫,是否要同我回夜家寨休息一段时间?你和师父原先住的那个院子,还一直空着。我没事时也会经常过去坐坐。你若是要回去,一切都是现成的。”
夜飞雪笑起来,道:“不了,呈子,我的心已经不在那里,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我还要北上一趟。”夜飞雪收起笑容,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放心,我没事的。失意也不过是暂时的。等这两天过去,我便会好了。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夜飞雪说完,转过身面对北方,神色肃静,像瞬间变了一个人。
“飞雪,你北上所为何事?是否需要我陪你去?”
“呈子,谢谢你。但我,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你难得出来一趟,我可以先陪你在西城和附近逛几天。”
夜呈子虽然感到失落,但也未再说什么。他不会任何法术剑术,每次驭使飞行盘还不能超过两个时辰,跟着夜飞雪去,只会变成一个负担。对此,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之后,夜飞雪陪夜呈子在西城及周边几个小镇待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凉,夜飞雪劝夜呈子尽快返回夜家寨。夜家寨虽然终年气候潮湿,但冬天却不冷。
夜呈子继续说道:“你娘说得没错。随着天气转凉,我的身体开始有些不适,不能再迁延逗留,只能同你娘道别,慢慢返回白鸮岭。而你娘,则准备等冬天过后,就独自北上。”
原本茶碗中的茶水已经凉了。夜呈子重新煮了一壶茶,给每个人重新倒上热茶。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树林中的光线越发柔和暗淡。
夜呈子端着茶碗,似是有些愣神。然后是一声微微的叹息。
“自那次见了飞雪之后,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两年后。那一年,我们都二十四岁。春天快结束时,整个修行界,只要是正规门派,无论大小,甚至包括像风潜谷和夜家寨这样专注炼器或是炼丹的修行宗族,突然收到紫杉门发来的伏诛令,而伏诛的对象,就是你的母亲,夜飞雪。伏诛令中,飞雪被称为罪大恶极的妖女,说飞雪因爱生恨,因执成魔,残忍杀害青松门掌门之妻、紫杉门掌门之女、尚在月子中的沈清婉。伏诛令请求整个修行界不要对飞雪有任何收留、帮助其藏匿行踪的行为,并请但凡有夜飞雪下落者,立即告知紫杉门。
“夜家寨收到紫杉门发来的消息后,因为知道我和飞雪向来关系要好,父亲担心我与这件事扯上牵连,并影响到整个夜家寨,便直接把我软禁了。”
夜呈子垂着眼,神色晦暗不明,整个人看起来仿佛委顿下去一般。这一段回忆,是他最不愿提及的。当年,若非被夜涯子软禁,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出岭去找夜飞雪。找到她后,无论如何,应该都能给她一些帮助。他虽然不懂法术或是剑术,但是要帮夜飞雪找个地方安全地隐匿起来,这点他相信自己是能够做到的。但夜涯子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不想夜家寨得罪紫杉门,所以第一时间就把他禁足了。
年末时,渐渐有传闻说,夜飞雪在逃离途中,曾被紫杉门弟子重伤,后面一直销声匿迹,其实是夜飞雪已死,这件事的风波终于在修行界平息。这时,夜涯子才把夜呈子解禁。
重获自由的夜呈子,不相信夜飞雪已死的传闻,第一时间便出岭去寻她。经过两个月,凭借着竹翠鸟的指引,最后居然在西山山脚一个山旮旯里的偏僻小村中找到了如同村妇打扮,身体十分虚弱,已经临盆待产的夜飞雪。
原来,夜飞雪一直把自己藏匿在西山附近。现在夜呈子才反应过来,夜飞雪这样做,应该是早有打算,如果她会遭遇不测,那至少可以请人把孩子送去青松门。
见到夜飞雪的状态,夜呈子大惊,来不及询问前因后果,先帮夜飞雪把孩子生了下来。先前夜飞雪被紫杉门弟子所伤后,伤势不轻,在保住孩子和为自己疗伤之间,她选择了保住孩子,把修为集中于稳住胎儿。待生完孩子,伤体精力耗尽,夜飞雪陷入昏迷。好在夜呈子已经久病成良医,边照顾着刚出生的婴儿,边到附近山里寻了草药,连同身上随时都带着的各种保命丹药,终是把夜飞雪救了回来。
孩子出生一个半月后,夜飞雪的身体虽未完全恢复,但状态基本稳定,并答应,由夜呈子去寻一处适合的隐居之地,然后同他一起离开,之后安心抚养孩子。此事决定之后,夜呈子便离开小村去寻地方。但不想,待后面返回时,夜飞雪已经不在小村。
等他找到夜飞雪时,她已经躺在树林中,奄奄一息,而孩子不知去向。
夜呈子讲到这里,端着茶碗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我扶起你娘时,她已经不行了。她睁开眼,看着我,竟还露出了一丝笑,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道:他们不知道孩子的存在,无虞,没事。说完,你娘就去了。”
夜呈子讲到这里,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毛小豆早已经流泪满面。
而有些事,夜呈子永远无法同别人叙说。当年,在找到夜飞雪的那片树林中,他抱着离世的夜飞雪,默默流着泪,枯坐了一夜。不敢相信,自己不过离开一个月不到,原先好好的人,却变成了在他怀中渐渐冷却的一具尸身。他抚着夜飞雪苍白的脸,眼泪不断地滴落到她脸上,却无论如何再也唤不醒眼前的人了。
随着黎明初现,在极度无奈与悲痛的心情中,夜呈子用灵火焚化了夜飞雪,带着她余下的一点骨灰,离开了那片印刻着满满伤心的树林。
夜飞雪离世的那一天,树林里的清香树,正开着一串串白色的香气宜人的小花,淡淡馨香飘逸在树林间,但无法抚慰夜呈子内心的疼痛。因为那个爱穿红衣明朗活泼的女子,再也不会在世间出现了。
此时,杜鹃林的光线,突然就暗了。原来,太阳已经落山。池塘、石亭、树林,开始染上暮色,鸟儿已经归巢,鱼儿已潜入水底,所有的一切显得深沉暗寂,像是人们内心角落深处,那些无法抚平的伤痛留下的道道暗影。
过了很久,毛小豆拭干净眼泪,抬起头,看着夜呈子,问道:“夜叔叔,我想知道,我娘到底有没有杀害沈清婉。”
夜呈子微微叹了口气,道:“沈清婉,确实死于你娘之手,却并非修行界所传闻那样,说你娘是因嫉恨杀人。这件事,你娘身体状态稳定后,同我说了。我相信她所说的。因为你娘根本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