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后，毛小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仍然靠在风启刀身上，只是姿势已经改变，他们坐的也不是原先的位置。显然，她睡过去后，风启刀好好观察了一番泉池，然后抱着她，移到另一处下方有中空的石台，让她坐在石台上，用灵索穿过中空的石台，绑住了她的腿，让她微侧着身体仰靠在他身上，他的一只手从背后揽着她，同时按住她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按住挨着他的那只手臂。这样，他们两人都是坐在石台上，姿势比先前更舒服了些。泉水仍然没过她的锁骨，却只到风启刀的锁骨下方。她的头仍然枕在风启刀肩上，风启刀则靠着池壁正正坐着。

白石洞中的情形，仍同原先没有两样。部分淡蓝色的荧虫在洞中飞来飞去，点点蓝色荧光浮动在空中。

泉池中的水，颜色变浅了，没有刚开始那样碧绿。泉水的温度很好，接近体温，没有把人泡得头晕脑胀。

她稍微动了动。

“你醒了？”风启刀的声音，轻轻地从耳后传来。

“嗯。风启，已经过去四十天了？”

“对。后面如果你还想再睡一觉，也可以。”

“不了，后面就醒着吧。没剩下几天了，应该很快就过去。”

“也好。”

“你说，我的手筋，它们重新长好了吗？”

“你可以稍微感受一下，但不要用力，现在整个过程毕竟还未结束。”

听风启刀这么一说，毛小豆低头朝自己的双手看去，然后怀着一丝忐忑的心情，伸了伸右手手指。虽然感觉有些僵硬，但她的手指已经有反应了。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强忍住把手指伸直的渴望，停了下来。足够了。她相信肯定是有效果的。她决定不再冒险，等到治疗结束再彻底查看。

“谢谢你，风启，要不是你，我的手不可能有机会得到治疗。”毛小豆激动地说道。

“你总是这么客气，总还是在把我当外人。”

“我哪有。”毛小豆反驳道，“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我早就不把你当外人了。我只是，真心想要谢谢你。因为手能被治好这件事，对我来说，太过重大。你知道吗，在没有遇见你之前，我甚至以为我不会活过冬天了。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我就大病了一场，原本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却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风启刀一怔，心里泛起一阵苦涩感，继续听毛小豆往下说。

毛小豆突然就对风启刀讲起她曾经乞讨时的经历，说起她如何被其他乞丐欺负，如何为了躲避其他乞丐三天两头地更换地点，如何饥一顿饱一顿，最后，甚至还说起她刚离开西山那日，在附近小村庄的农家柴房如同噩梦般的经历。

毛小豆就像倒豆子似的，把这些她深埋在心里的事，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风启刀静静地听着，心情越来越沉重。

最后，毛小豆总结道：“所以，风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谢你了吧。因为你，我的人生才出现了转机。你知道如果我的手好了，我最想做件什么事吗？”

风启刀想了想，最后还是直接问道：“你最想做什么？”

毛小豆说道：“我最想亲手做一顿饭，为你和风伯。我的厨艺虽算不上十分好，但勉强还过得去，而且我很会做豆腐，这毕竟得着了我干娘的真传。不瞒你说，曾经还在山上时，我还想过，以后下山了，可以开间豆腐坊，专卖豆腐和豆浆，保证豆香味十足。”

风启刀又是一怔，片刻后缓缓问道：“那，小豆，如果你的手好了，你会离开风潜谷吗？”

毛小豆想了想，认真地说道：“风启，说实话，如果离开风潜谷，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本就是没有家的。曾经的家，在青松门的半山豆腐坊，那里还有我的干娘。可如今，青松门我是再不能回去了。”

“那，你的山白师兄呢？你不想回去找他吗？”风启刀犹豫着问道。

毛小豆的心中一阵刺痛。过了一会儿，才黯然说道：“山白师兄，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见他了。见了又怎样呢？先前我爹废我修为那次，山白师兄的为难是那样明显。他既不想我受伤，可也不能公然对抗我爹，因为我爹对他而言是恩重如山的师父。所以，如果我出现在山白师兄面前，除了让他为难，带给他麻烦，就再没其他了。如今我已经明白，山白师兄作为青松门的大弟子，他肩负着很多，他与我，只能是两个世界的人。”两行眼泪静静地从毛小豆的脸颊上滑落到水中，漾起微微两个圈。

风启刀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道：“小豆，即是如此，那就留在风潜谷吧。只要师父为你作保，你便能留下来。”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留下来？”毛小豆仰起头问道。

“真的。师父他老人家肯定会愿意为你作保的。”

毛小豆感到心里暖融融的，觉得自己也许真的不用再四处飘零了。她心里一阵激动，脱口而出问道：“风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风启刀少见地被问住了，犹豫了会儿，才缓缓说道：“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不把你当外人。”

“那风启，我可不可以问你个私人问题？”

“嗯，你问。”

“风启，你喜不喜欢紫烟姐姐？”

风启刀沉默了，半天没反应。

没有等到答案，毛小豆虽然有点失望，不过也知道这种问题不能勉强别人回答，也就不再指望听到答案，转而自说自话起来：“你如果不想回答，那就不用回答了。我只是比较好奇而已。因为总觉得你们两人之间怪怪的，紫烟姐姐每次见了你好像都很开心，而你却不大搭理她。紫烟姐姐性格开朗，人又长得好看，我不明白……”

“小豆，别再说了。我跟紫烟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风启刀突然冷着脸打断了毛小豆。

“哦。”毛小豆于是知道，这个话题乃是风启刀的禁区。那这岂不是说明，他们两人之间真有点什么？不过，毛小豆还是立即噤口，未再继续问下去。

风启刀却又突然缓缓说道：“我年少时，曾喜欢过紫烟。”

“年少时？那后来呢？后来难道就不喜欢了吗？”问题问出后，毛小豆才有些后悔，自己不会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

果然，风启刀又沉默了。

这次毛小豆也没期待能听到答案。风启刀的谈话风格她已经清楚了，遇到不想说的话题，就半天没得反应，让人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或是干脆就没听见。这时，作为抱着一颗八卦好奇之心打探的人，就应该适可而止，不要再追根究底了。但这样聊天大概也很难聊得下去。原本毛小豆还想着，既然醒来了，也不打算再睡，两人定定坐着也是无聊，就干脆说说话好了。但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不太靠谱，还是闭目养神吧。于是，毛小豆闭上了眼。

“后来，因为我给紫烟看了我的脸，把她给吓到了。”

风启刀的声音突然又幽幽地在耳畔响起，却犹如一声炸雷，把毛小豆瞬间惊醒了。愣了半天，才渐渐回味过来风启刀说了什么。风启刀说他的脸把风紫烟吓到了。可是，可是……

“可是，如果紫烟姐姐不介意的话……”

“紫烟她从未喜欢过我。”毛小豆的话再次被风启刀冷冷的声音打断。“小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和紫烟之间的事，你就不要再打听。”

“哦。对不起，风启。”毛小豆彻底沉默下去。

“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只是……”风启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毛小豆不停地说他和风紫烟之间的事，就相当不舒服，想立马打断她。等到真的打断了，见毛小豆像是被他吓到了，突然变得沉默拘谨起来，心中又有些自责，也是相当不舒服。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敏感、多虑过了！

“我没有以为你生气，风启。我好像又困了。我先睡会儿。”

风启刀有些郁闷，对自己很无语。原来自己同人聊天会把对方聊到犯困。他不是不想同毛小豆说话，但他不想听她一直说风紫烟。他想听她说她的事给他听，像一开始那样。

毛小豆自然是没有睡意的，只是这样说说而已。然后趁着两人都沉默的时间，很快在脑海中把整件事想了一遍，凭借着某种敏感天赋，突然就对风启刀和风紫烟之间的过去有了大概了解。毛小豆想象当年的情景，风启刀在喜欢的人面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鼓起勇气摘下面具，然而，却把对方给吓到了。她想象不出风紫烟当时是怎样的表情，但那个表情肯定刺激到风启刀了，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发生了变化。想着这些，毛小豆的心中五味杂陈。

“风启，你的脸受伤，本非你所愿，且不说别人会怎样看你，但你自己千万不要介意。别人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别人也没有你这样好。以后如果有人取笑你的脸，你记得告诉我，我一定会去找他！”

风启刀正兀自郁闷，听到毛小豆的声音，有些意外。待听完她的话，顿时哑然失笑。这个姑娘，手还不确定有没有完全恢复呢，就想着要替他打抱不平？不过，这话倒是让他心里暖暖的。除了师父风扬眉曾经对年少的他说过，让他不要介意自己的脸外，便是毛小豆对他说过这些话了。而且她的语气，听起来不是宽慰，不带任何同情，倒像是命令一样，带着不容商量的余地。这样的语气，听着倒是很舒服。

“好，那以后替我的脸出面这件事，就交给小豆姑娘你了。”风启刀笑着说道。

“没问题，风启，以后无论谁因此笑话你，你就告诉我。”

又是一阵沉默。但期间，风启刀动了动，毛小豆感到风启刀似乎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头上。然后听到风启刀缓缓地轻声说道：“那小豆，以后，你就不要离开风潜谷了。就同我，和师父，待在一起。”

毛小豆“嗯”了一声。

风启刀不知道毛小豆有没有真正理解他的意思。不过，不重要了，只要她已经答应就行了。至于其他的事，来日方长，他不着急。

风启刀带着一丝心满意足，轻轻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