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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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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昭系上袖袋,熟稔地往里插着暗刃,说∶“是俱颖化,昨夜他突然去了刑部,提审闵宛南,将人折磨得半死又扔回狱里,今早传出消息,说人要不行了。”她眼神突然狠厉,狠啐一口道∶“阉狗该死!”

闵碧诗眉头紧蹙,问∶“这些你如何得知的?”

“修政坊成衣铺佘掌柜。”元昭说,“老佘曾是闵老将军部下,重伤后退役,闵将军给了他笔钱,他便在京里开了这家铺子,表面做生意,实则为闵家暗桩。”

难怪,闵金台身在雍州那等偏僻之地,竟也对朝堂局势了若指掌。

“他接到线立刻告诉我。”元昭将袖带掖好,系好包袱,重新塞回榻下,“我想着得告知您,就往赫府里给您传信。”

“他是怎么打算的?”闵碧诗问。

“不管人还成不成,都不能让刑部拖走烧了,老佘会找具女尸运进大牢,换走闵宛南——闵氏现下就剩她一个了,就是死,老佘也一定要她留个全尸。”

闵碧诗阴冷道∶“俱颖化不是要她死。”

“什么?”元昭看向他。

“香积寺案牵出鄠邑旧案,鄠邑旧案事涉俱颖化。据说,案子里那个被害的女子是因为偷了东西才被杀,赫连袭怀疑,那个被偷东西的人就是俱颖化——那女子偷了他的重要物价而被残忍杀害,鄠邑一直没查出凶手,如今旧案重提,赫连袭扒出了当年的幸存者,俱颖化狗急跳墙。”闵碧诗眸色晦暗,“表面,他对闵宛南动刑,要弄死人,但若我没被赫连袭提出刑部,昨日被动刑的就是我——他这是在敲山震虎。”

“他这么做是为了警告赫二?”元昭说,“警告他不要再查下去?”

元昭能懂他的意思,但不明白其中关窍,这意思是,俱颖化在用闵碧诗威胁赫连袭?赫连袭曾在刑部对闵碧诗用刑,差点要他半条命,现在用闵碧诗来威胁他,能威胁到吗?

闵碧诗面色阴鸷,道∶“去成衣铺。”

*

修政坊在城外郭,近曲江池,曲江风景优美,流觞蜒水,不少高官都在此置宅,图个风雅,因此修政坊人不算多,往来的基本都是坊内住户,外坊人不多。

闵碧诗站在一家不起眼的铺子前抬头,见牌匾上书“白娘子成衣铺”,字迹清瘦古朴,门头也小。

闵碧诗暗道,这老佘有点意思,也很会选地方。

二人进了铺子,还没张口,柜台后的一个年轻账房,看见他们便朝里间高喊∶“阿爷,客人来了!”

里间响起一阵蹒跚脚步声,布帘抬起一角,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探出脑袋,朝他们招手∶“进来。”嗓音干砾沙哑。

闵碧诗先挑帘进了,元昭紧随其后。

那老头带着他们进了后院,出了后门,又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来到一间仓库里。

他进了仓库就阖上门,光线一下暗下来,闵碧诗警觉地看着他。

这老头腿脚不便,方才一路过来,一直是一瘸一拐,垂着头勾着背,老态龙钟,元昭说他曾是闵金台的部下,能得闵金台青眼做得暗桩,想来当年在军中,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但眼前这个人全无军人的仪态,让人很难与闵家军联想到一起。

那老头也不说话,转身脱了外袍,从角落里翻出一件皮革罩衣套上,粗布套袖套在小臂上,换了一双旧高筒布靴。

他转过身凑近闵碧诗,拿起脖子上挂着的叆叇,透过粗糙的镜片看着他,说∶“你就是闵四,老将军前几年才认回来的儿子?”

闵碧诗没说话,半晌,他叫了声∶“佘叔。”

老佘干哑地笑笑,“你和老将军不像,像你娘。”

闵碧诗定定地看着他,问∶“您认识我娘?”

“见过。”老佘放下叆叇,“几十年前的事了,记不清喽。”

他摆摆手,正色道∶“我现下去刑部,你们在这待一会儿,就去新昌坊二街东边等我,等接到闵三,我去那里和你们汇合,咱们一起从延兴门出城。”

新昌坊,城外郭东五十四坊之一,属万年县地界,临着青龙寺,再往东,不出七百步就是延兴门。

闵碧诗说∶“您一人去刑部?”

老佘推起墙角一辆独轮车,说∶“里面有我的接应,你们不必多管,看着时辰,最晚到申时。”他顿了顿,“若到申时还未见我,你们便走,切记,勿要和别人提及我。”

老佘打开仓库门,刚要走又回头看看闵碧诗,从怀里掏出一张软乎乎、接近肤色的东西递给他,说∶“你这张脸太扎眼,贴上它,去箱子里找个斗笠戴上,别走大路。”

闵碧诗接过那个东西,微一颔首,在老佘转身前,闵碧诗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定定地看着他,说∶“佘叔,我要她活。”

老佘抬头看他,目光将他的五官轮廓扫了一边,淡笑一下,没答话。

仓库门开了又关,里面重新陷入黑暗。

*

闵宛南身上一阵阵发冷,她抱着肩,走在雍州城的街道上,头顶黑云欲摧,卷了不少碎石砂砾入城,路两旁的尸体堆成山,残肢混着尘土和成血泥,堵住了排水渠,脚下难行,她走得艰难。

“……阿爷。”她唤了一声,“阿爷,你在哪?”

乌鸦啼叫着飞过,街道上空空荡荡,早就没了活人。

闵宛南越走越害怕,她缩着肩头开始抽泣,不断喃喃着∶“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宛南好怕……我好怕啊……”

突然,她看见有个女人站在街中间,她走过去一看,竟然是母亲。

她欣喜地跑过去想抱住母亲,却一下扑了个空——她从母亲的身体里穿过去了,她疑惑地回头望去,母亲正哀伤地望着她。

她这才想起,母亲早已去世多年。

“……阿娘。”闵宛南颤抖着开口,“您怎么会在这?”

“宛南。”母亲面容如昔,她站在她面前,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回去,你不属于这。”

“回哪里去?”她觉得奇怪,环顾着四周,“这是雍州,这就是我的家,我要回哪里去?”

她突然感觉母亲离得远了,正欲追上去,有人策马从后面奔来,喊道∶“三妹!你怎么在这?”

她转头一看,竟是大哥闵靖,她知道大哥已死,在城破那日,他的头被铁勒挂在了城门上。

但此刻,闵靖完完整整地站在她面前,骑着马,还是往日那个战无不胜的少将军。

她高兴起来,叫道∶“大哥,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母亲也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又团聚了!”

闵靖皱着眉,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去找诗儿。”

闵宛南怔愣一下,说∶“我为何要去找他?”

“你是做姐姐的。”闵靖说,“你该保护他。”

闵宛南看着她大哥,仿若在看一个陌生人。

半晌,她森冷道∶“我是姐姐?我要护他?”她冷笑起来,“闵碧诗早就跑出刑部大牢逍遥快活去了!他哪里会管我!他既不管我,我又为何要护他?!”

闵靖摇摇头,“三妹,你得回去,诗儿还在等你。”

“闵碧诗。”闵宛南咬牙道,“又是闵碧诗!你们所有人为何都如此偏袒他?!他就这么重要,大哥、二哥为他死了还不够,如今连我也要用命去护他,凭什么?凭什么!”

此话一出,她自己也惊醒过来——大哥、二哥已经死了,城破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她和闵碧诗被抓回京都,现下、现下,她惊恐地想,她现下还被关在刑部大牢,哪来的雍州城!

她惶恐地看向闵靖,闵靖朝她摇头,身影一点点淹没在漫天黄沙中。

沙瘴搅碎了闵靖的话∶“……三妹……你要护诗儿活下去!”

闵宛南在无尽黄沙中怔住,那最后一句宛如催命符,撕碎她最后一丝理智,冲天怒火瞬间涌上心头。

她胸口一阵钝痛,猛地睁开眼,呕出一口血。

她的舌底翻出浓重的苦涩药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

“别动!”有人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外面玉足都看着,别作声!”

那声音粗粝沙哑,像被炭块烧坏了似的,闷哑着听不清,但她很确定,她没有听过这个声音。

牢室里很黑,她病得双眼模糊,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是……谁?”她艰难地吞咽一口,高烧让她几乎发不出声。

那人没说话,捏住她的下颌,抵着舌根塞进去一颗药丸,接着将她嘴一阖,卡住她的脖颈,闵宛南被迫咽了下去。

她心里害怕想挣扎,身子却动不了,眼睁睁看着那个佝偻身影,从一架小车上拖下来一具尸体,紧接着又把她拖上那架小车。

他给她吃了什么?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还来不及多想,又重新陷入混沌。

*

闵碧诗从仓库出来的时候,外面开始飘雨。

这天真古怪,早上还是艳阳高照,晌午却阴云密布,到了这会儿竟下起雨,天阴得和傍晚一样。

他从赫府带出来的那把伞,也阴差阳错排上了用场。

闵碧诗把伞给了元昭,自己扣着顶斗笠,和她一先一后,离开仓库。

等到新昌坊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外面倾瀑如注。

闵碧诗看着檐角的雨水,心里算着时辰。

元昭在下一个巷子拐角处,偶尔露出半边伞沿,注意着四周。

时间在暴雨里似乎被放慢了,行人脚步声仓促而缓慢,街上的车轮滚动声被无限拉长,天色愈发阴沉,石阶上的雨水滴答声宛如敲打在神经上,他在这潮湿的空气里备受煎熬。

蓦地,巷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几个官兵闪过巷口,有人低声催促道∶“申时前封锁城门,都麻利点!”

“宵禁还没到,封什么城门?”

“北衙的都出动了,上面要拿人……”

脚步远了,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雨里。

闵碧诗紧贴着墙壁,斗笠沿往下压了压。

北衙下辖羽林军,羽林军由温无疾统率,温无疾与赫连袭交好。

申时,他压低眉眼,想必赫连袭已经得到消息,他要封了城捉人。

阴云密布,天黑得如同夜晚,根本辨不出时辰。

闵碧诗抬手摸了摸脸侧贴得那张薄皮,外面粗糙剌手,类似烧伤留下的印记,内里却很柔软,贴合着皮肤,几乎看不出破绽。

他微微侧过头,脚边的水坑映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他这副样子走上大街,任谁都认不出他的本来面貌。

近处猝然响起钟声,青龙寺大雄宝殿外的杵一下下撞击着,那声音很大,闵碧诗仿佛身处佛堂内,满座金刚萨陲,宝相庄严,菩萨低眉,怜悯世人。

十三下钟声毕,申时到了。

巷子拐角处伞沿一晃,元昭一步跨到屋檐下,收了伞,低声道∶“主子,申时到了。”

闵碧诗面色冷峻,道∶“接着等。”

元昭为难道∶“可老佘说,若是申时还未见他,咱们就先……”

“我说等。”闵碧诗一字一句道。

元昭收声,不敢再说话。

巷外传来盔甲碰撞声,几队禁军从大街飞奔而过,黑靴带起肆溢的水花,冷硬的金属“叮咣”作响,长枪在雨中寒光凛凛。

闵碧诗和元昭钻进巷子后的门洞,在无声里数着时间。

雨越下越大。

又过了一阵,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他拐进去,干咳几声。

闵碧诗露出半侧身子,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汇聚在下颌,打湿了胸前衣襟。

“佘叔。”

老佘脸上系着三角巾,点点头,从独轮车下面抽出一根白幡,递给元昭。

元昭接了。

闵碧诗走到独轮车前,掀起草席一角,里面是一堆干草,他抬眼看向老佘。

“在下面。”老佘弓身,把独轮车木板下的干草拨拉开,闵宛南惨白的脸露了出来,“她吃了药,不能淋雨,以免呛水。”

老佘冲他点点头,“还有气,天不亡闵氏。”

说完从胸前掏出两张三角巾,要他们围上。

闵碧诗双手抱拳,朝他郑重鞠躬,随后走到独轮车前,架起车的前梁。

谁都没有说话,劫后余生的喜悦来不及体会,又重新陷入对未知的恐惧,战栗的沉默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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