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对了,那本来是要送给妙妙的,回头得补一份礼物才行。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有礼、有分寸。
“我就是这样仰慕着您的。”她今天这样说的时候,没有多想。
但她现在明白了,她一直以来对廖耀湘的“仰慕”,其实并不那么纯粹。
这样看来,这句话就显得可笑,令人羞耻、甚至恶俗了。
林安想到了什么,她从行李箱里掏出那一封信。
她重新读了一遍:??“廖师长亲启:
“有一件事,我必须第一时间告诉您。
“您的《森林作战法》已正式提交给战争学院,他们对这份战术手册的兴趣比我预想的还要浓厚。他们尤其关注其中关于丛林战中的渗透战术、伏击模式,以及如何在复杂地形下有效组织小部队作战。几位教官提到,太平洋战区的马里亚纳群岛和东南亚战场的战况表明,这些经验极具实用价值。战争学院的军官们希望能获得更多相关的资料,我正在翻译《小部队战斗》中的部分章节,以便他们参考。
“如果他们派人前往贵部交流,师长,您一定要好好招待他们——最好再加上一点‘湖南风味’的战术演练,让他们亲身体验‘中国战法’的精髓。我很期待他们回去后的反馈。
“讲完正事,师长,我得承认,这封信其实还藏着一点私心。我从来没有给您写过信,而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理由。
“这次来到华盛顿,我经历了许多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在几天前,我在战争部做了一次简报,汇报了中国战区的作战效能评估和美援的资源利用率。当时会议厅里坐满了战争部的高层,气氛沉重得像战前动员。我站在那里,面对着一群比我年长、比我资深的军官,一边讲数据,一边想——如果讲砸了,战争部是不是会在背后给魏德迈将军发一封电报,说:‘你的这位中校,能不能送回去?’
“但结果出乎意料。我讲到一半,台下的人开始低头翻阅数据,开始讨论,甚至有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后来,我才知道,马歇尔上将也来了——他站在后排,听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离开时对人低声说了一句:‘A doer.’(实干派。)师长,马歇尔对我评价这么高,您会不会比我还要得意?
“不过,最让我无措的,还是白宫的邀请。
“没错,我进了白宫。还见到了罗斯福总统。
“师长,您能想象吗?我穿着一身军服,站在白宫的地毯上,面对美国总统。那一刻,我脑子里乱得不像话,甚至在想: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您,您一定会用最冷静、最稳重的语气和总统讨论战术,而不是像我一样,在总统面前几乎忘记了呼吸。
“总统先生很幽默,一见到我就笑着说:“我们的前线英雄来了。”我当然不敢自居英雄,但我想,既然飞虎队能成为中美合作的象征,为什么FAC不能?于是,我和他谈了飞虎队的事,谈了空地协同,谈了森林作战……谈到后来,我差点忘了我是在和罗斯福总统说话,而不是在师长的办公室里和您争论战术问题。
“总统先生听得很认真,还让我再多和战争部的人沟通。他甚至和宋夫人、埃莉诺夫人一起,邀请我合了张影。我站在他身旁,心里想着:师长如果看到这张照片,会不会笑话我站得太直,像个受训的新兵?
“这些天,经历太多,甚至有点不真实。我知道我只是个小小的中校,在更大的格局里,我的声音也许微不足道。但我想,师长,如果不是当年在您的部队里学到的东西,我绝不可能走到这里。是您帮助我完成了军事术语翻译电学习、接纳了犯错误的我、支持我学习FAC、也让我真正理解了‘战争’的意义。
“所以,这封信,我不只是想告诉您,您的战术已经被战争学院所认可;我更想告诉您,在遥远的华盛顿,我仍然记得自己是您的部下。
“华盛顿的冬天很冷,不像昆明,也不像缅甸。我想念云南的暖阳,想念在新22师的时候。
“最后,我还是想说,师长,我真的好想和您当面聊聊这些事。写信总是不够,我想听您点评我的报告,想看看您听到‘罗斯福总统提到您’这句话时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吧?
“敬礼!
”林安“
她把这封信贴在胸口,好像看见了那个坐在华盛顿华尔道夫酒店房间里的女孩。
她傻傻地笑着,转着笔,幻想着廖师长金丝眼镜后面自鸣得意的神情。
她其实很可爱。
林安忽然流下了眼泪。
她终于能够确定——她确实是喜欢着他的。
她曾经以为的那种仰慕的叙事,像是真正的下级对上级、学生对老师、臣子对君王的那种叙事。没有怨、没有恨、更没有占有欲。就像崇拜领袖的千千万万普通人,他们都爱领袖,都愿意为领袖去死,而且没有人会嫉妒领袖夫人,甚至大家都爱领袖夫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样的想法。
但她回忆着自己认识廖耀湘之后的点点滴滴。然后她不得不承认,那不是崇拜。
是他借给她书时的开心,是讨论军事术语时的思想碰撞,是他包容她犯错下放之后的对他的感激和依恋,还有他骑着马从校阅场上走过的最原始的悸动,还有很多,但不是崇拜。
她与廖的关系,是私人的。没办法转化成远距离的崇拜。
她一向以为自己很清醒。
可她刚才确实感到了一阵羞愧,一种轻微的恼怒。不是对廖夫人——而是对自己:她怎么会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早就越过了“敬仰”的界线?
她擦干了眼泪。
沉默地踱了几步,又坐下。
那现在怎么办?
她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答案——
是的,她要做一个好军人、好下属、她要用心去尊重廖师长的家庭。今天她做的很好,以后她还要更尊敬廖夫人。
她感到心里小小的钝痛。但是远远没有白刃战受伤的时候痛。
“我是一个军人。我要做正确的事情。我也能做到正确的事情。”
她这样想着,脸上重新浮现出一种坚决、清明的神情。
“我能爱廖师长,就能爱廖夫人。”
这句话从她脑中冒出的时候,她甚至感到一种……冷静的自豪。
“我不会被我的感情所控制。相反,我会控制住我的感情。我应该爱谁,就去爱谁。不应该爱谁,就不爱谁。”
她想起《1984》里的思维改造,无论如何,至少证明思维改造是完全切实可行的。
那对“理想党员”的描述——彻底顺从、没有怨言、没有怀疑,只留下清明的忠诚和目的感。
也许这就是她要做的:把自己变成那种“不会再问为什么”的人。
是,就这样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