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天玺帝高居御座,俞贵妃、段淑妃与郑贤妃随侍左右。下一层台阶,右边首席坐着广平王李执,左边首席则坐着今日的寿星长乐公主李沐瑶。接下来,右手边依次坐着大皇子李梧和三皇子李松;而李沐瑶的下首则依次坐着二皇子李檀和四皇子李构。
再下一级,则是设置于大殿两侧的坐席,依次安排了宗室子弟、世家家主和阁老与一品大员。
太和殿极大,但内部的席位再多,也只够安排下这些皇亲国戚与世家权臣,余下的臣属和小国驻京的使臣只能在偏殿就座,待轮到自己进礼时方能进入主殿。
礼部常年操持宫宴,安排了精美的礼乐歌舞,今年甚至别出心裁地请了西域来的幻术师表演,在殿中变出潺潺流水,又将蜡烛化为朵朵莲花灯,摇曳于流水之中。
可这些李沐瑶十六岁时已经看过了,在席间还曾经对幻术刨根问底。如今她心中有事,根本无心观赏,一边应付父兄的关心和臣子的朝拜,一边等待着排在最后的属国使臣前来进献贺礼。
谁知李沐瑶左等右等,也不见北燕使团前来主殿。她只觉得自己仰着个脑袋,头面有千斤重,脖子僵硬得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最后,她实在忍耐不住,遣沉璧去向执事官打听,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北燕使团。
不一会儿沉璧回来了,伏在李沐瑶耳边低声道:“殿下,执事官说北燕的贺礼已经记录在册,届时北燕使臣会和其他属国的使臣一道,在殿外参拜。”
因为宫宴时长有限,除了皇室宗亲、世家大族以及朝中重臣可以进入主殿献礼,礼部会在提前收到的礼单中万里挑一,选出一些尤为珍奇的,由献宝人当众展示。其余人则按照惯例,分批在殿外拜谒,毕竟帝王与公主的精力是有限的。
李沐瑶往年都觉得朝拜最是无聊,年年都敷衍过去,从未在意过这种细枝末节,想当然觉得北燕使臣理应前往主殿拜会。听沉璧这么一说,顿时傻眼,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她既不能当众单独拎北燕使臣前来觐见,又不能起身前往偏殿确认那人的身份——无论哪种都过于引人注目,成为全场焦点。
李沐瑶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
沉璧小声询问道:“公主可是想看北燕人的献礼?”
李沐瑶眼睛一亮:“北燕人今年献的什么?”
“好像都是些燕地特产,礼部那边说有上等毛皮十八匹,玉器十件,哦,对了,还送了匹黄风马驹。”沉璧一边想着一边答道。
“马驹?”李沐瑶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中,北燕并不曾送马给自己,遂低声思索道:“听闻北燕黄风驹天下一绝,战败之时,兵部特地向其索要了三百匹种马……跟执事官说,本宫现在就想亲眼看看,令北燕使团献上来吧。”
“是。”沉璧应了正准备离去。
“等等!”李沐瑶却又将她叫住,心念一转,改变了主意,“算了,今日……本宫有些乏了,明日再去看吧。传本宫玉令,今日前来赴宴的北燕使团全体陪同,本宫统统有赏,不得有误。”
沉璧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李沐瑶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不是她被困于席间,真想现在就冲去偏殿次席确认那人的身份。但若当众叫来,她没有把握自己能控制好心绪,若当众失态,引人瞩目,可能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谨慎起见,李沐瑶决定忍一忍。
重生两次,她越来越明白,公主这个身份,更像是个华贵的枷锁,只是以前她都不曾察觉。
她心中郁闷,便多喝了两杯。席间,三哥和四弟又斗起嘴来,二哥从中调停了一下,见李沐瑶心不在焉,借敬酒之名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沐瑶揉了揉僵硬的脖子:“还好,有点累了。”
李檀微微一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酒杯,装作酒杯没有拿稳,不小心将酒水洒在了李沐瑶的裙摆上。
“呀!”李沐瑶轻呼一声,引起了天玺帝的注意。
李檀冲李沐瑶使了个眼色,连声道歉:“抱歉,一时没有拿稳……”
“没事没事,”李沐瑶忙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随后起身对天玺帝道,“父皇,容儿臣换身衣服便来。”
天玺帝点点头,挥挥手:“去吧。”
李沐瑶舒了口气,感激地冲二哥点点头,便在侍女侍候下离席。她扶着头冠,几乎一路小跑着前往备用的偏殿,见可供挑选的衣物中赫然又出现了那件狐裘,便鬼使神差地又穿上了它。
熟悉的温暖包裹着她。
头冠同素色的狐裘再不相宜,自然要被取下。李沐瑶揉着酸痛的脖子,在侍女梳头时,看到妆台的首饰匣子里,躺着一支熟悉的玉簪,古朴的翔鹰,是北燕皇族的象征。
李沐瑶一愣。
这是第一世穆怀璃送她的发簪,以谢当初李沐瑶替他解围。如今这只簪子躺在她的妆盒中,说明穆怀璃在去年自己及笄礼前就已经抵达上京,如约成为了质子。
李沐瑶伸手拿起那支发簪,一边让侍女给她梳头,一边思索:这么看来,在她重生前,一切都是按照第一世的脉络发展的——父皇屯兵北线,还未出兵,燕国主穆心诚惧于天玺国威,甘愿俯首称臣,获封北燕王,遣世子穆怀璃前往上京为质。
可既然两国并未开战,如果自己刚才看到的人是阿离,他此时应当正在北燕做他的皮货生意才对,又如何会出现在北燕的使团之中?难道他有什么王族背景?据李沐瑶所知,北燕世子的母族姓赵,或许……他同世子母族有什么关系?
李沐瑶出神地看着那支玉簪,侍女在边上问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什么?”
“殿下是想佩戴这支玉簪吗?”侍女恭顺地问道。
李沐瑶想了想,摇摇头:“今日宴饮,这支玉簪太素了,明日去看北燕贺礼时再戴吧。”说着,随便挑了几样首饰——毕竟每件都价值连城,各具特色,在李沐瑶眼里便也都差不多。
梳妆完毕,酒气上涌,李沐瑶觉得有些憋闷。她走到殿门前,看着天空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不远处的主殿内丝竹声声,欢言不绝于耳。
这是她第二次重生了,相较于上一次的惊慌失措和颠沛流离,今日她听到的奉承比她上一世听到的所有吉利话加起来还多。
李沐瑶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推门而出,深深呼吸了一下殿外冷冽的空气,觉得胸口的憋闷有些缓解,但头还是有些晕。她对跟随的侍女道:“你们在这里候着吧,本宫想透口气,去去就回。”
说着不顾侍女的反对,戴上狐裘的兜帽,信步走入风雪中。
今夜的宫城,特别是太和殿附近,守备尤为森严,李沐瑶想了想,转身朝御花园走去。经过两批驻守的御林军和三队巡逻的禁军小队,李沐瑶才到达御花园。她吩咐巡逻禁军不要打扰自己,这才漫步而入,偷得一小会儿的清闲。
御花园中,白梅如玉,红梅映雪。因是过节,园中各处的风灯也都点燃了,烛光摇曳其中,每座风灯都给附近的雪景与梅花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色。
小雪扑簌簌下着,几枚雪花被风吹落在李沐瑶长长的睫毛上,迅速凝成细小的水珠,李沐瑶抬手,将它轻轻拭去。
她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缓缓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被酒气蒸得发烧的脸颊没有那么热了。路上的积雪被清扫过,李沐瑶看着梅花树下洁白的雪地,一时玩性起,抬脚便踩了进去。
谁知那雪却比自己想象中厚很多,这一脚踏入出乎她的意料,重心一歪,她慌忙移动另一只脚,想找回平衡,但饮酒后身体的反应并没有她以为的快,这一下竟没有站稳,眼见就要摔在雪地里。
一只手有力地托住了她的胳膊,顺势将她拉回没有积雪的路上。
李沐瑶站稳身形,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抽出胳膊:“多谢。不是跟你们说不要进来打扰本宫……”
一抬眼,一双棕色的眸子映入眼帘,带着狡黠的笑意。
李沐瑶呆住了。
这一日,她想过许多种与他重逢的场景。可是在观遍万家灯火的高楼之上,她没有见到他;在点燃鳌山时绚烂的华彩中,她没有见到他;在觥筹交错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她也没有见到他。
却是在这小小的御花园中,在点点风灯、细细飞雪与悠悠落梅之中,见到了他。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李沐瑶的眼泪溢出眼眶,滴落在对方还未收回的手上,烫得他的心轻轻一颤。
“公主,”来人声音带着些许慌张,“你……你别哭呀。”
他不开口还好,一听到他说话,顿时无尽的委屈涌上李沐瑶的心头。分明他也只是个小小的北燕士卒,分明后来经历的委屈与他无关,分明他是为了救自己丢了性命,李沐瑶却忍不住想要质问他为什么狠心抛下自己。
她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大哭起来。
“怎么了?”那人手足无措,只得蹲在她身边,轻声道,“你别哭呀,一会儿把禁军引来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李沐瑶抬起头,抽抽搭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公主可唤我阿离,离愁的离。”
闻言,李沐瑶哭得更大声了。
她的阿离回来了,但回来的好像又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