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瑶迎着齐太妃探究的目光,道:“太妃不必疑心我的动机,杀我父兄,此仇不共戴天,长乐纵死,也无所畏惧。”
齐太妃看着李沐瑶露出的彻骨恨意,暗暗心惊:她原以为公主性弱,即便知道了真相,为了苟活也能忍耐,却不想她居然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照公主这么说,本宫也难辞其咎。”齐太妃紧紧地盯着李沐瑶,想寻找到她外强中干的证据,“那为何公主愿意同我合作?”
“不错,你们二人我都杀之而后快。”李沐瑶冷冷地道,看着太妃变了脸色,她又自嘲地笑道,“只是我在这宫中势力远不如你们二人。拼上这条命,我确实有可能报仇,但却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选择同你们二人之一联手。”
“至于为什么选择娘娘,当然是因为四弟,他是无辜的,我希望他能活着。”李沐瑶看向祈宁宫门外的蓝天,声音中几多感慨,“娘娘将四弟养得很好,我自问狠不下心让他如此备受折磨。”
李沐瑶的话出乎齐太妃的意料,一时间竟然有些迟疑:“你……”
“很天真是吗?”李沐瑶疲惫的眼中带上了一丝温柔,“以前也有人这么嘲笑过我。”
齐太妃想到儿子,声音也柔和下来:“既然公主如此说,本宫自然是相信你与阿构的情义的。何况,本宫也是迫不得已,不然阿构此时怕是也已经葬身火海了……”
李沐瑶再次看向齐太妃,知道她心中其实已经答应了:“既然如此,太妃应是同意与我联手了?”
齐太妃沉吟了一下,谨慎地道:“我知你心中恨我,你要李执死,定然也不会放过我。”
李沐瑶勾了勾嘴角,话锋一转:“太妃说的是。我虽然与四弟关系要好,但那终究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他碍于你是生母,但我却不一样。”
“哦?”齐太妃收起了适才露出的温情,眯起双眼,露出危险的气息,“那么李执一死,我儿登基,公主又待如何?”
“娘娘不必紧张,”李沐瑶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要威胁娘娘的意思。”她喝了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不过掌握了一些你与李执勾连的证据罢了。”
“届时李执已死,”齐太妃探身给李沐瑶将茶水斟满,“死无对证,你是刺杀皇帝的罪臣,又有谁会相信你手中的证据呢?”
“信与不信有何重要,”李沐瑶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地看着杯中涟漪,“重要的是这证据掌握在谁的手中。”
齐太妃哈哈大笑:“你觉得本宫的儿子会与本宫为敌?”
“看来太妃对阿构的了解,还不及长乐,”李沐瑶看了齐太妃一眼,勾了勾嘴角,“如今你们母子二人心生嫌隙,一旦他登上皇位,权力之争会将这嫌隙扩张成深不见底的鸿沟。”
齐太妃的脸色变了,似乎被李沐瑶戳中了痛处:“但我们毕竟是母子……阿构一直是最孝顺的……”
“母慈子孝。”李沐瑶轻声道,“娘娘如此欺瞒于他,又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将他放在这般左右为难的境地,可算得上是‘慈’?
“娘娘一朝得势,权欲熏心。你害怕父皇回来,你便会失去因国难而意外到手的权力,最终选择弑君。于国而言不忠,于情而言不义。娘娘筹谋这一切时,将阿构置于何地?
“一旦他登基为帝,娘娘能保证自己永不干政,外戚绝不专权吗?”
李沐瑶每句话都敲打在齐太妃的心头:“娘娘,这些你究竟是没有考虑过,还是一直在逃避?咱们俩,究竟是谁天真?”
“本宫费劲心力,将江山送于他手中!”齐太妃怒道,“母子之情,怎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是不是挑拨,娘娘心中自己清楚,”李沐瑶慢慢地说道,“娘娘大可以赌一赌阿构的良心,只是你要小心,登上至尊之位的人,是会变的。这点,我想娘娘比我更有心得。”
齐太妃咬牙道:“你说的一切未必会发生。”
李沐瑶点点头:“当然,我不过是做了我能做的,说了我所推测的。”她面上带笑,眼神却十分冰冷:“你机关算尽,却没有想过阿构究竟想不想要这一切。
“我帮他理顺这些,搜集证据交于他手,不过是想要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罢了。”
齐太妃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来,半晌方道:“本宫便陪你赌上这一局。”
李沐瑶心中浮起悲哀:有些人,就算你晓以利害,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说与她听,该固执己见的还是固执己见,想一意孤行的还是会一意孤行。
齐太妃一定会垂帘听政,干涉朝局,同时也会防着李构,母子之间的信任将在权力的争斗中逐渐消磨。届时,李构手中关于齐太妃与李执勾连谋害李晋的罪证便会成为制衡母亲的最终武器。
李沐瑶的话只是加速了事态的发展,从而帮助李构更快把握住形势,争取到主动权,以李构的才智和对母亲的了解,这点主动权,足够他赢下这场母子间的权力斗争了。
对于齐太妃这种人,权力的得而复失可比杀了她还难受,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母子离心,更会让她痛苦不堪。
只是她还不知道这场赌局的结局早已注定。亦或是她早已知道,但她心有不甘。
不过,如果不出意外,这些李沐瑶都看不到了。行路至此,李沐瑶竟然有些超脱出自己身体的痛苦后站在旁观者视角的感觉,如同俯瞰一盘下到尾声的棋局,她以身入局,亦为其中一子。
李沐瑶将齐太妃给她斟满茶水的杯子轻轻举起,碰了一下对方的茶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么,长乐可以同太妃讨论接下来的计划了。”
……
之后的每一天,李执都会去探望李沐瑶。但既要筹备太上皇和皇室成员的“七七”国葬,又要忙于军政事务,李执每每来到长乐宫都是深夜,李沐瑶早已睡下了。
李执既想见她,又怕面对她。他怕她知道真相,更怕她在质问自己时他忍不住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每夜都会在长乐宫坐上一炷香的时间,远远看着李沐瑶的睡颜——他甚至不敢走到她的床边。
只是他不知道,每一次他离去,李沐瑶都会缓缓睁开双眼,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
……
转眼到了五月初三,国葬祭典当日。
虽已入夏,李沐瑶却穿得很厚,裹着披风闭着眼打瞌睡,任由沉璧替她梳洗。她披麻戴孝,脸上的淡妆遮掩不住形容憔悴。她特地一早传了太医施针,提了口气,确保她的身体在这个重要的日子不会出现差池。
窗外天气阴沉,似乎马上要下暴雨了。李沐瑶让侍从将长乐宫紧闭多日的门窗统统打开,骤雨前的狂风吹入,一扫长乐宫中沉闷的气息。珠帘叮当,如碰撞的兵戈;帷幔烈烈,如迎风的战旗。
李沐瑶收拾完毕,步撵已经在主殿外等候多时了。她昂首挺胸地走到殿外,不顾众人阻止,将披风脱下,只穿孝服,当风立于高阶之上。头顶乌云翻滚,脚下宫殿连绵。
长公主的御用步撵毫无滞碍地穿过整座皇城,前往皇室宗庙,祭典将从那里开始,随后棺椁将由御林军一路护送,穿过整个上京,自西城门出,前往皇陵。
李沐瑶以为自己来得已经够早了,没想到李构比她还早。询问过后她才知道,李构自回京当日和齐太妃见过一面之后,便一直住在宗庙,为父兄守灵。
她看着四弟布满血丝的双眼,替他整理了衣衫与头冠。李构顺从地微微屈膝,好让李沐瑶不那么吃力。
“阿姊,你去见过我母妃了?”李构轻声问道。
“嗯。”李沐瑶手中不停,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
“本该是我与她摊牌,却劳烦阿姊替我走这一趟。”李构愧疚地道,“我……”
“你也知道你在逃避呀。”李沐瑶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笑容,“我与娘娘都说清楚了,将来如何,就看你们二人如何选了。”
这是一个李构十分熟悉的笑容。每次他做错了事,害怕父皇和母妃责备,总会跑去寻求李沐瑶庇护,央求她替自己求情。这个时候,李沐瑶总会露出这个带着点调侃又宠爱的神情,轻轻责备几句,随后让他躲在她宫里,自己则去为他说情。
这个笑是李构的安全区。但凡李沐瑶出马,无往不利。
可如今再看到李沐瑶露出这样的神情,李构心生温暖的同时,也不禁感到许多物是人非的悲凉。
今日之后,等待他的将是同李执的你死我活,和与齐太妃的母子相争。李构心中暗暗发誓:以前是阿姊护着自己,如今该轮到自己护住她了。
李构坚定地道:“待我为父皇扶灵归来,我定会和母妃言明。阿姊放心,这次我不会再逃避了。”
李沐瑶笑眯眯地顺手拍拍李构的肩膀:“凡事要留有余地,不要太勉强自己,不要做会令自己后悔的选择,但一旦选好了,便不要后悔。”
李构用力地点点头:“嗯,我会的。”
二人面朝棺椁,一如几日前的夜里一般并肩而立。
“准备好了吗?”李沐瑶深吸一口气。
“准备好了。”李构沉声道。
宗庙大殿之外,狂风呼啸,禁军侍从与当值太监们在加固旗帜与车马,加紧搭设早已准备好的雨棚,为祭典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群臣陆续抵达,在殿前广场上站定,一边寒暄,一边不安地看着阴沉的天空。
天边隐隐传来了隆隆的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