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站是智利的首都圣地亚哥。
相比起其他的南美国家,智利的治安环境貌似要更差一些。
路边的商家在白天也拉着如同防盗网一样的铁帘,客人要买东西只能从铁帘的空隙拿取物品,而且据说天只要一黑,就连本地人也不会再上街。
张槐序在买机票的时候充分考虑了这个因素,故而两个人到酒店时还是正午时分。
黎麦的个性虽然说不上是雷厉风行,但是确实极重效率,两个人吃完午饭之后稍作休息,便打算先去拍摄“胜利之吻”。
圣地亚哥是一座典型的滨海城市,海岸线极其绵长,比起里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座“胜利之吻”雕像就矗立在海边。
它出自二战胜利之后的一篇报道。一个男性海军在街头拥吻了一名白衣医护,两个人相拥的姿势优雅唯美,不论是在照片的审美意义还是庆祝胜利的内涵意义上都具有很高的价值。
报道一经发出,在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轰动,很多人甚至认为照片的男主角与女主角是多次排演过的情侣。
但事实并非如此。
照片的确是即兴的,男主人公在街头揽住了素不相识的女主人公并与她亲吻,但是女主人公已经有自己的爱人。
所幸这张照片的广为流传并没有给女主人公的人生带来困扰,害羞的她在“胜利之吻”雕像建成多年以后才承认自己是照片的女主角。
“这位护士小姐在采访中羞郝地表示自己一生中经历过多次的婚姻,但是那天在纽约时代广场的陌生人给她的吻却是最富有意义、影响最深厚的一吻。”
“男主人公在接受采访时则表示自己在听到日本投降后心情十分激动,亲吻之后转身离去也有些担心是否冒犯了这位女士。”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创造了世界级的名场面后也没有再见过面。”
“现在两位主人公都已经不在人世,但圣地亚哥却把他们作为纪念战争胜利的标志,并建立了这座雕像。它伴随蔚蓝深邃的大海,纪念着全世界人民都欢欣鼓舞的那一天。”
“缘分真是奇妙,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它既静默又宏大,既短暂又永恒,仿佛命运的掌纹一般不可捉摸。”
黎麦站在雕像前,任清和的海风吹拂着她乌黑的长发,仿佛第一天感受陆地风物的海妖塞壬。
她语气缓缓地介绍着“胜利之吻”,好像不知道缘分的红线已经牵着她的手腕。
张槐序举着运动相机,眉眼低垂,只是一味地透过相机注视着黎麦。
拍摄结束之后,黎麦和张槐序就地检查了素材,确认一切无误后,两个人准备回酒店休息。
临走时,太阳已经开始洒落橙红的余晖,“胜利之吻”中女主人公飘扬的白色裙角也沾染了柔和的光晕,这样的生动更衬托了背后深蓝大海的静谧宽和。
黎麦心里暗叹一声美丽,唇角的梨涡也不自觉地浮现。
当天晚上,黎麦又做梦了。
这一次不是以现在的自己看以前的自己,而是完完整整地变成了从前的自己。
在一次又一次的梦里,她的自我意识越来越模糊,而回忆却越来越清晰。
于是沿着梦境的线路,那些已故去的事又缓缓重现……
那时她是十六岁还是十七岁来着?
应该是十六岁吧,反正是考上县高中的那个暑假。
因为是初中过渡到高中,所以没有成堆的作业。
她整天骑着那辆破烂得链条隔三天就得上一次油的自行车穿行在村里的水泥路上,自行车的每一次颠簸都会引发类似散架的声响,黎麦一听见这样的声音就忍不住咯咯笑。
反正只要不是在家里就行,死都不要死在家里。
于是在非常平常的一天,黎麦平常地骑着自行车到了她平常晃悠的路段,却在那条路上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绝对是一个陌生人,反正黎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一个上白下黑穿着的男人正站在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前,虽然他正在低头摆弄着手机,但整个人还是让黎麦联想到后院山上的种着的竹子。
她正眯着眼试图看清那个人,却有一滴水冰冰凉凉地砸在额头上。黎麦拿手一抹,难怪大下午的不热,原来是要下雨。
乡间的雨来得比妈妈的眼泪更迅疾,一会儿就急簌簌地落下来。
于是暴晒了一天的地面“嘶嘶”地叹气,还扬起一阵泥土的腥味。
那个人站的地方正好有一大块垂条的灌木可以挡雨,于是她理所应当地骑着车继续靠近。
似乎是听见她的车制造的噪音,男人抬头,一双隽然神采的眼睛几乎照进她的心里。
黎麦愣愣地看着他,心想:从没有见过皮肤这么白的男人,又瘦瘦高高的,很像之前她从王琳的漫画里看见的人。
那个人似乎有点尴尬,于是用一口不太标准地普通话问她:“小妹妹,请问你知不知道下水村怎么走?”
黎麦被他的口音逗乐了,一瞬间觉得他又不像漫画里的人了,哪个男主角能不会说普通话哦!
于是黎麦把车停好,确保坐垫不会被雨淋湿。
抬眼和他对视的一瞬间,就发现那个人在用一种类似秋姑的眼神注视着她——软绵绵的还带着笑。
她的心里难过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秋姑了。
黎麦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郁闷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决定不要给这个人太好的脸色看,尽管近距离看他,他比漫画人还要多出一些真实的好看。
黎麦学着电视里那种土匪打量过路人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外地人,抬着下巴盘问他:
“哦,你去下水村干嘛?你家住那里吗?怎么没有见过你啊?”
他似乎被她老神在在的神态给唬到了,于是略带紧张地说:
“嗯……并不是什么大事,是不可以随便去吗?”
由于紧张,口音更加明显了。
黎麦大笑,这个外地佬怎么这么好玩!
这下对面听明白了,黎麦这是在嘲笑他。
但是他也只是笑笑,尽力地纠正着自己的口音:
“小妹妹,别笑了。等一下雨停了,你带我去下水村好不好?”
“我从车站下车,他们都说走一段就到了,我都走了一个小时了,还没看见地方。”
说完,他从一个大包里掏了一袋果冻递给她。
真的是一大袋,而且上面都是英语。黎麦的英语一直很烂,当然不太明白这是个什么牌子,但不妨碍这袋果冻看起来很好吃。
但是黎麦也不能显得自己太容易被他收买,于是她把果冻揣在怀里,还是坚持询问他:
“你去下水村干嘛?”
“好吧。我是去看我奶奶,她就住在下水村。”
“你奶奶叫什么?”
他明显有些无奈,但是还是耐心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应该是姓葛,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在很小的时候和她一起生活过。”
黎麦又仔细地打量他。
其实他说出名字她也未必能确定是谁,毕竟她们称呼村里的老人都是二大爷四奶奶这样叫的。
“小妹妹?”
“嗯,我就是下水村的,等一下我带你去。”
“谢谢你啊,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
“黎麦。”
“我叫张槐序,槐树的槐,秩序的序。”
张槐序,黎麦在心里默念。
彼时,雨下得更大了。
张槐序把两个行李箱垒在一个有点弧度的小土坡上,示意黎麦也站过来。
见黎麦不动,于是指指她的裤脚,说:
“裤子会打湿。”
黎麦无所谓地摆摆手,直接把裤子卷到膝盖。
张槐序温和地笑笑:
“这样也可以。”
黎麦撕开果冻包装袋,借着低头吮吸果冻的动作再次偷偷抬眼看他。
而张槐序似乎察觉了少女善意的窥探,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回以一个善意的微笑。
张槐序白净挺拔得像一座泛着釉光的神像,又有着那样隽永的眉和眼,仅仅是一个出于礼貌的微笑也足以让少女重新低下头来掩盖自己的微羞。
一切都定格在这一眼,黎麦从前世一般的睡梦中惊醒。
她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神色惶惶。等到梦境中的回忆如潮水般褪去,她的理智才慢慢回笼。
窗帘拉得很严实,屋子里还是漆黑一片。黎麦用纸巾抹去额头的细汗,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后,她拿起手机并摁亮。
刺白的屏幕上显示凌晨一点,她只睡了两个小时。
黎麦“啪”地一声用手覆住自己的眉眼,整个人无力地靠在床头。
自从遇到张槐序后,她越来越频繁地梦到从前的事情。
但这也不算玄乎,毕竟是遇到了旧人。
她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梦的内容不论是恐怖还是平和,她醒来时都会有一种刚刚经历过大逃杀的窒息感和脱力感。
黎麦靠在床头慢慢地调节着自己的呼吸,同时也在思考着这一切的原因。
过了一会儿,她苦锁的眉毛终于解开,仿佛释然重物。
或许是因为自己对张槐序放任自流的原因?她从来都是一个喜欢主动出击的人,从来不搁置问题,从来不模糊立场。
可对于张槐序,她却束手无策。
在里约的酒店,在张槐序对她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按她的性格,早就应该快刀斩乱麻。
但是面对张槐序的眼泪,她迟疑了,随后一切溃不成军。
她就这样放任自己和张槐序越走越近,但是从来没有给两个人的关系一个合适的定义。
这样的暧昧,这样的含混不清,连着他常年温柔的眉眼。
所以黎麦迷糊,她不停地梦见从前的事情,似乎在催促、唤起她。
催促什么?唤起什么?
想到这里,黎麦倒吸一口凉气。
她曾经期待过他,在她早已远去的少女时代。
那时的黎麦黑黑瘦瘦的,看起来比同龄人干瘪矮小得多,也难怪只比她大5岁的张槐序会认为她是“小妹妹”。
至于张槐序呢?黎麦竭尽所能地去形容他,还是觉得匮乏。
那天少年望过来的一眼夹杂了氤阖弥漫的水汽,以至于她现在想起,还是从掌心里都渗出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