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麦坐在窗前的躺椅上,她面色沉静,眼睛一直盯着酒店窗外形形色色的灯火辉映。
已经是深夜了,黎麦接完那通电话之后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口。
张槐序默默地看着她,其实依他对黎麦的了解,心里对她会做出的选择已经有了底。
如果去看那个女孩,那么势必会再和小利马扯上关系,甚至陷入危险。
如果不去,或许那个女孩就会在贫病交加中离世。
他无所谓,他只想要黎麦开心,所以无论黎麦做任何选择他都有两手准备。
就因为这样,他始终没有开口再去引导黎麦,他更希望黎麦可以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
此时,窗边的黎麦终于开口,她轻声招呼张槐序过来。
张槐序走过去,在她身前半蹲,温柔地回应:
“我在,想好了么?”
黎麦凝重地说:
“这事太危险了,以我们的力量,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张槐序仿佛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摇了摇头:
“我不走,你也不用劝我。既然要帮,就帮到底。”
黎麦原本的严肃脸色直接垮下来,她用纤长的手捂住脸,十分无奈地说:
“我打算去警局说抢我们的人有消息了,然后诓两个人跟我去医院。”
“我捐点钱再看看那个女孩的情况就走。”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黎麦之前没发现张槐序这么固执,而且她使劲转移话题竟然也不为所动,只是面色淡淡,好像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她冷笑,一股类似胜负欲的情绪涌起,她心想:我还治不了你?
“哟,那个女孩合我眼缘,怎么?也合你的?”
张槐序的眼睛果然缓缓睁大,脸上写着我不是、我没有:
“啊?”
黎麦乘胜追击,面色严肃地说:
“别装呆。”
张槐序垂垂眼,又笑起来:
“不是的,没有装呆。如果非要说合眼缘的话,你比较……”
“闭嘴!”
最终两个人也没有去警察局,因为张槐序号称在北美有点人脉,或许可以联系一下解决眼下的困境。
黎麦当然不怀疑他人脉的真实性,但是对于这个人脉的有效性她表示怀疑。
毕竟北美的人,要管南美的事,这不是拿明朝的剑斩清朝的官吗?
但是看着对方信誓旦旦的样子,黎麦也没有出言打击,只是回到房间浅浅地睡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的梦里,黎麦迷迷糊糊地梦见那个褐色眼睛的女孩。
凌晨四点,她起床,那边张槐序已经洗漱完毕。两个人收拾好东西之后,鬼鬼祟祟地出了酒店。
走路是不敢了,也不敢坐路上的出租,黎麦和张槐序就拿着手机在一个大十字路口等了二十分钟才打到网约车。
等到医院时,已经是五点钟了。
秘鲁的夏天,天亮得很快,天际线处模糊的曦光突破了云层的第一道防线。
黎麦抬手遥望着那处,想起来那年她和张槐序去接秋姑。
他们离开的那天早晨,群山尽头的天边也是透出这样模糊的光亮。
她收起手,眼神变得愈发坚定而镇静。
张槐序拿好了给小姑娘买的一些东西,两个人对视一眼就默契地往医院里去。
这家医院只有两层,建筑形状像建筑工人临时居住的泡沫板房。
黎麦和张槐序带着口罩走进去,发现里面每一个能挡雨的地方几乎都有一个“床位”,密密麻麻地躺着病人。
有些病人可以在医院中间的空地行走,有些人只能坐着吊水,他们的肤色或是黑色,或是黄色,表情麻木。
唯一的相同点是,在黎麦和张槐序路过时,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打在两个人身上。
但他们的视线里没有好奇、敌意,依旧是冷漠麻木的。
目光聚拢之处,依然弥漫着死气。
黎麦平视着前方,看不清口罩之下的表情。张槐序则站在黎麦身侧,用胳膊小心地护着黎麦,不让人靠近她。
两个人走到一楼的楼梯处,终于看到了一个黑皮肤的医护,她身上的白大褂已经发黄,还有几团没有洗干净的污渍痕迹。
张槐序走过去,用西语询问她是否知道一名叫做布兰卡的病人。
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眼张槐序,然后语气十分不耐烦地表示让他自己去找。
张槐序无奈地低眉,把她说的话翻译给黎麦听。
黎麦的声音很轻,闷在口罩里几乎有些听不清:
“走吧,我们找。”
张槐序蹙眉,他感觉得到黎麦的心情不是很好。
也是,她这样可以体会别人苦难的人,在这种地方不会太好受。
他也没有多说话,只是默然地跟上。
最终他们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下面发现了躺着的布兰卡。
布兰卡整个人毫无生息地躺在楼梯底部的阴影里,底下垫着几张好几种颜色的旧毛毯,身上则盖着一层破损到已经露出棉花的藕色薄被子。
仅仅几天没见,她本就消瘦的脸颊上已经凸起了骨头的轮廓。
那个位置还躺着另外两个人,或许是因为可以避风的缘故,有几个男女坐在地上陪护,只有布兰卡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
黎麦一边向坐着的人借过,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布兰卡身边。
布兰卡,张槐序说在西语里是纯洁的意思,这就是女孩的名字。
女孩仍没有醒来,她连双眼紧闭时眉头都是微微蹙起的。黎麦仔细观察着女孩黄瘦的脸,她的五官小巧而清秀,如果不是这样那样的苦难,或许不会那么早就显得憔悴苍老。
黎麦痛苦地闭上眼睛,内心深处的那个身影终于清晰。
这个女孩,好像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生她的时候很年轻,从她记事起,母亲的脸好像就是这样苍老又年轻。
黎麦的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她对女孩动如此深重的恻隐之心的真正原因,但这一切在女孩的脸变得清晰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张槐序这次没有猜中黎麦的心绪,他扶着黎麦的肩膀在她身侧蹲下,掌心的温度缓缓地传到黎麦身上。
等黎麦睁开眼,就看到张槐序满脸的担忧神情。
她笑笑,仿佛刚才的痛苦已经烟消云散:
“你走了以后,我差点嫁人了。”
这下轮到张槐序痛苦了,他抿着唇,没有说话,搭在黎麦肩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黎麦的声音仿佛在冷水里泡过的太阳,没有一丝温度:
“那个时候秋姑在火车站等我,但是我被关在家里。”
“呵,他们两天就给我找好了婆家,像给养了几年的猪找买家。”
“我只能求求我妈,求她放我走,结果她帮着他们。我也没办法,使了点办法闹出来动静,总算有人管了,于是跑出来了。”
她顿了顿,语气中稍稍带了点释然:
“我以为我恨她呢,所以再也没有回去过。”
“直到看见这个女孩,我才想明白,我恨她跟恨那对父子是不一样的,我是恨她没那么爱我。”
张槐序不知所措,他不是没有管她。
但此刻听她用这种平淡的语气叙述这件事时还是惊惶得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
黎麦口中的一点办法,是跳楼。
他那时被关在疗养院,只能委托别人关心她的生活。
心腹悄悄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他,他崩溃地用断水的笔在疗养院的诊疗单背面写下密密麻麻的爱语。
他大口地吞咽他们开给他的药,又哭又笑地求那些人把这封“信”寄给远在大洋彼岸的黎麦。
结果当然是枉然,这份未寄出的情书现在已经泛黄,但陈年的伤痛却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黎麦定定地看着布兰卡,她还是没有转醒的意思。
“小麦,对不起。”张槐序的声音因痛苦而微微颤抖。
黎麦微微侧头,眉毛因惊讶而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你道什么歉?我是在告诉你,为什么我会这么同情这个女孩。”
张槐序把眼泪咽进肚子里,他吸吸鼻子,有些悲伤地问:
“你原谅她了?”
黎麦伸手帮布兰卡把垂下的被子掖上去,语气淡淡:
“怎么可能?”
“伤害就是伤害。”
“你可以想明白、可以释怀,这只是为了让现在的你好过一些,但是不要让曾经的你白白受伤。”
张槐序被她的话震得瞳孔微微紧缩,一时接不上话来。
伤害就是伤害,伤害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变成良药。
他“原谅”了很多人,因为他们说这都是爱,为了母亲,为了他,为了张家。
那些监禁、威胁、掣制,都是爱吗?
他明明很痛苦,小麦的爱就从来不会让他感到痛苦……
张槐序恍惚地想。
这时,布兰卡慢慢睁开了眼,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饱满又丰盈。
黎麦摘下口罩,笑着跟她打招呼:
“布兰卡?你还好吗?”
布兰卡看着笑容明媚的黎麦和神情恍惚的张槐序,她有些不敢置信。
她迟疑地开口,中文比起弟弟要生疏很多:
“你们?为什么?”
“我们来看你,听说你生病了。”
布兰卡看着黎麦和张槐序手边的大包小包,先是愣了愣,然后眸光闪动。
她晶莹的眼睛里泛出一点泪光:
“谢谢,谢谢你们。我的身体坏掉了,你们多费心了。我要死掉了,很谢谢你们。”
黎麦感觉自己的鼻子一酸,布兰卡的声线甚至还带着点稚气,她轻声宽慰:
“我们会帮助你治病,你不会死。”
布兰卡摇摇头,声音很虚弱:
“医生,说这个病不会好。姐姐,我和身体一样坏掉了。上帝,已经在召唤我。”
这一句话的语序有些乱,黎麦没有太明白“我和身体一样坏掉了”的意思,张槐序在旁边轻声提议可以去问问医生。
于是黎麦从袋子里掏出一瓶牛奶,拧开后递给布兰卡,布兰卡小心翼翼地从瓶子的底部接过,似乎很怕接触到黎麦。
黎麦和张槐序在二楼找到了一间办公室,这个医院就只有三个医生。
在询问过后,办公桌在中间的一个医生掏出一叠病历卡,示意黎麦她们自己翻找。
黎麦看不懂西语,只能全神贯注地去试图拼读布兰卡。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张槐序停下翻阅病历卡的动作。
他顿了顿后轻声对黎麦说:
“小麦,找到了。”
黎麦马上把头凑过去,急切地问:
“上面写的什么?”
“艾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