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这一个当然不够,在荆朔停下话音的一秒后,祢春便赶忙催促她进行下一个。
荆朔不愿再想,但被一催二闹,兴致还真就起来了,准备趁着有限的时间,将自己熟知的霍邈老底全给她扒了。
其实她当时被霍邈那样说,倒不怎么生气,反而觉得她眼神挺好。自己这样子的确像妖界的,她身旁人经常这么说。
霍邈看她反应平淡,瘦削的身形一跃至桌上,长腿蹬的桌子腿一晃一晃,被她这灵力一灌,可怜的马上要散架。
她紧绷的身形稍稍泄力,散漫地歪在桌上,将整张桌子占为己有,丝毫不考虑桌旁的荆朔。
荆朔微微退开一点距离,不住打量她。见她直而有劲儿的小腿明显处于一种不自在不适应的情形中,不同悠闲的上半身,是蓄着力随时要打上一架的状态,就笑道:“既然做不惯此动作,为何非要勉强?”
霍邈的悬浮眼睛微微发出了蓝亮的光:“小乌龟,你这话我就不认同了,我这是太高在这桌子上有些憋屈,哪有你嘴里的做不惯。”
皇族的人待会儿来看了,眼前估计又是一晕。
乌龟?
荆朔没想到她觉得自己像妖界的朋友,竟然是像乌龟,眯眯眼放下来一点弧度:“乌龟。”她轻声道。
霍邈翻身下桌子,自言自语道:“今晚就窝这了……什么奢侈华丽的大床,死也不睡。”
后知后觉听到荆朔的话,霍邈回头:“哦,这个……实在是你刚才一连串的反应都淡淡的,让我对你有一种看自家水中趴着的千年玄龟的既视感。”
荆朔咽了口唾沫,甚是无语地笑了笑,掩面打了个哈欠:“为何不睡他们给你安排的住处?”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面上较为轻蔑的神色:“你不喜欢这些人。可如果是你的话,不该啊。”
霍邈沉下嗓音,哑声道:“就因是我才会这样,之前在人间待着,知道不少刚才那些人大大小小的破事,要和他们挨近了住着,晦气。”
荆朔听不懂,但拐个弯类比一下就能明白,于是,当晚她便带着小跟班们在此地跟着一起休息了。大会期间最好别明目张胆地出皇宫,荆朔因为这个原因很是憋屈,再一想想还有六天要度过,就越发觉得乏味了。
到此,荆朔都觉得还好,但是霍邈这人不说话真的会死,逮着她说了好多自家玄龟的事情,听得她手背蹦青筋,直接失眠了一夜,偏生此人不怕困似的跟她没话找话,像那个鼓一样咚咙咚咙地响,荆朔盯她嘴巴盯了许久,真的想找个时机拔了她的舌头。
但大概这人就是没了舌头,也要用手和脚去制造噪音。
第二日霍邈倒是老实,漫不经心为对面的人展示了一堆法术,除了差点燎着某位皇宫贵族的锦袍外,一切安好。
她道歉态度吊儿郎当,勾起了那人一丝熟悉的感觉,大白话直接问出来,问她是不是和人间世代为官的叶家有过勾连,出过计策。霍邈直接承认,评价他看着瓜子一样大小的脑仁竟然能装得下自己,值得夸奖,话毕两方又是短兵相接。
原因倒不真的是因为霍邈这句评价,而是叶家和这位是死对头,经常上朝参他,有事没事参他一笔,揪着他的恶行不放,让他烦得要死。
会中出了这种事,第二天自然也轻松结束,两边的少年人把各自身后长辈的嘱咐当成耳旁风,在这看大戏看的比读功课还认真。
第三日第四日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只是第五日时,来了件有趣的大事——荆朔彻底爆发,把霍邈给打了。
会上的人觉得她打的好打的妙,只是都不敢吭,就在心里想想。
荆朔打人的眼睛比平日大一万倍,扛起椅子就朝霍邈仍,霍邈被这动作弄得一惊,声量提高了一截,她道:“疯了,这能砸死我。”
荆朔道:“是吗,我怎么觉得这椅子还不够结实呢?”
霍邈站在自己小跟班身后,清嗓,淡淡道:“不就说你的发型看起来很傻……”一句话还未说话,一盏呈着温热酒水的玉杯就往霍邈额头飞过来,稳准狠砸在她印堂处。
“砰”一声重重闷响,反弹到宫殿墙壁上还有回音。
会上此时只有她们二人,这两位便也放开了灵力互相骚扰了。
荆朔金眸灿黄,亮的人快睁不开眼睛,恰好霍邈有悬浮眼镜,给挡一些回去。
“羡慕我的头发直说嘛朋友,说我炫彩毒蘑菇什么意思?”荆朔手里捏着一团灵力,灵力里蓄着熠熠金光,豆大一个,沾上什么溶解什么。
霍邈游历人间,吃过太多毒蘑菇,但它们还没她体内的药厉害,于是危险程度就几近于零了。
大概是因为荆朔头发是一种流光溢彩的黑,偶一个时辰变为墨绿,偶又会转为深紫,所以便不幸被霍邈注意到,被这人又“赐予”了一个炫彩毒蘑菇这般歪七扭八的名号。
她额头上一片红,看着快要见血,怕荆朔这一砸给她砸出点后遗症,忙不迭拎着小跟班们跑了。
荆朔看着她的背影,嘴她两句:“普通的疼痛不足以让她缄默不语老实一些我还能理解,但这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嘴上功夫还能那么厉害……是病到神志不清导致她往另外一个极端走去了吗。”
话毕,她幽幽叹气,捏紧拳头对着脑海中那张常带揶揄难辨的霍邈牌微笑脸砸过去。
这件事不算小,刚一发生就传到了修仙界,四宫长老因此专门开了个会,来商讨这两个能愁死人的捣蛋鬼犯下错事的离谱程度,但发现这种程度简直和把天捅破了没什么区别,再已无力挽回了后就索性彻底让她们放飞自我了,他们摸着花白的山羊胡、皱着能夹死苍蝇的黑粗眉,斜着像中风了的嘴角,叫苦连天片刻后,开始着手筹备人间贵族甚是喜爱,甚至不惜花重金求买的灵根、骨精等等等等滋补灵力用的大礼包,当天晚上收拾收拾就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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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瓦墙一旁的新枝柳叶被四四方方地框在一起,抬头往上瞧,蓝天被晕了层淡金的边,闪着细碎惹眼的光,那光穿过霍邈的手指缝隙,泻进她眼里,驱走她看着就难熬的病容,让发着青白死灰的疲态短暂藏进了皮肉里,而不是化成阴郁浓重的黑眼圈钉在她眼下。
她抱臂往那一倚,靴尖随意点在一旁,眉微微拧着,嘴角随着面部神情越抿越厉害,到最后都成了一条平直的线。
乍一看是安静的,可若是仔仔细细瞅瞅她眼珠里跳动的神采,就会发现根本没这回事。
她还是该什么样就什么样,只不过被紧紧收起来了,打这一刻起荆朔才清楚地明白这人不是不会收放自如,而是不屑于伪装。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对方寂寥坚韧的背影,荆朔烦她的心思跑掉了许多。
这个想法刚一升起,她便如梦初醒般拍了拍自己的脸。太荒唐了,明明不久前才闹上一架,怎么转眼间便又开始欣赏对方了。
荆朔自然是死也不肯承认这是霍邈身上独一份的吸引力,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是脑袋跟人打架打疯了。
托着修仙界四宫长老精心挑选的“赔罪大礼包”的人员把琉璃小金车推到固定宫门了就不能再往里进了,按照规矩,接他的人会定时定点地等在那,人来了就立马给宫里那几位送过去,可当天偏偏替他班的人吃坏东西拉肚子去了,于是便晚上了一些,让霍邈给截住了。
荆朔见她正经不了一会儿,瞧样子又要搞上些什么动作,刚想过去先人一步指责她一番,就见那管着琉璃小金车的工人主动找她搭了话。
她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也想不明白这里那么多人干什么偏偏选了她这么个不靠谱的,挂在树上准备看好戏。
她远远看去,未能看明霍邈的一些细节,自然会主动为她先安上一副不甚正经的表情,可事实是工人看了一圈,觉得就霍邈能扛事,看着贼靠谱,于是想都没想就找她搭话,拜托她把东西送到宫里头了。
霍邈当人愿意,她手握成拳负于身后,低着嗓子温言细语一通安慰,话说的那叫一个漂亮,工人和她接触一番觉得自己想的不错。这一看就是哪个大家人户出来的孩子,站的多笔直,就是估计肠胃不好,吃的不多,不然神色怎么那么病恹。
两人对接完了,霍邈又和人客套闲聊了几句,才把人给送走了。
她无声靠回了墙边,漫无目的地盯着一个虚无的点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转向手里的琉璃小金车,里面华贵难得的宝物被绣着金黄凤鸟的大红绸缎紧紧裹了一圈,看着奢侈富贵,与这巍峨的宫殿还挺相配。
“到底是年轻了,就算这代老皇帝和他的皇孙们有多让人头疼,也和我这个早已归回修仙界的外来人士无关。与一些个傲骨铮铮清正廉明的官们谈过天下,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人家的盟友了,霍邈啊霍邈,你竟然还和那曾经有过恩怨的皇子怄气吵架,你怕不是疯了。可真是蠢他爹给他孩子开门,蠢到家了。”霍邈骂自己骂的特带劲儿,一骂就停不下来,听的不远处挂在树上的荆朔差点摔下来。
荆朔大抵是第一次见有人为了骂自己如此绞尽脑汁,看的呆若木鸡,便暴露了行踪,被霍邈抓到了。
霍邈头一偏,眉一挑,脚一抬,荆朔瞬间如临大敌,觉得此人要损自己,可大概是因为她这会儿没那个兴致,于是嘴巴老实了太多,冲着自己邪恶地笑了笑,就走了。
她极不情愿地推着琉璃小金车,晃晃悠悠原路返回自己休息的地儿,给人一撂,也不留个信,就要跑。
明知道修仙界和人界互不能插手对方的事,没必要关心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百姓们,但被眼睛看到了却总也忍不住要为其关怀。可什么民不聊生的人间景,什么再造孽迟早致天下生灵涂炭的王国,从一开始就和她整个人之间重重落下了一笔深刻至见过血的鸿沟,通通与她无关。
人一生点什么病,看什么都觉得悲情,瞅别人第一点发现的都先是孬处,完了还将外物与自己的处境结合一下,越想越是沉迷,仿佛歪进了海里,冒着泡咕噜咕噜地就那么昏沉地睡去了。
还做不到完美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的小霍邈乐着呵着摆正了一下快要倒地的大行李,逆着光站在原处清理身上的灰,随着这个动作,曾一腔热血,短暂化为人间客,饱含着要将凋敝民生归为一片海晏河清的豪情壮志彻底掩埋在了尘灰里。
荆朔就站在离她不远处,望着她被月色裹挟一身的寂冷和稳重,莫名被感染了一些很古怪的悲伤,她好像能明白为何霍邈说话不好听也人缘不错,谁都会想着凑上去挨着她说两句话了。
当然现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现在她时而完美地像个假人,虽没落下损人的本事,但到底频率少了,频率少了整个人就少了些乐趣,放在哪里都只会是长辈们爱的好榜样,至于人缘,就有点苦不堪言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病症也跟着汹涌扩大,很多人偷偷视她为不详,更有谣言传凡是靠近她者无一例外会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再加上她本人一出寒极宫就尤其孤僻的性子,就更结交不到旁的朋友了。
寒极宫的人仿佛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这对活不长且与痛苦为伴的霍邈来说已经足够了。
两人短暂和平相处了几天,氛围其乐融融,荆朔甚是满意。这才是她对霍邈的想象。
可意外总是多的,霍邈这种气人玩意儿的奇性子怎么愿意一直安分?
俩人之间少许少年人同窗相识的温情在最后一天因为一件你就算当街表演脱衣舞都无暇顾及的大事彻底粉碎。
听到这,祢春其实能明白小时候的霍邈为何要粉碎与荆朔来之不易的温情,第一个原因恐怕真的和她爱惹人恼怒的性子有关,第二件便是……
祢春将视线转向霍邈。
是不确定自己能活多久,索性便一个像样的挚友都不留。
霍邈正在看远处那俩小神兽,并已经思考好了如何让神兽放她们过去的办法。
注意到祢春正在直白且不加任何情绪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她瞥过去一眼,又收回,心情颇好地道:“我小时候有意思吗?”知道祢春那个眼神或许看的不是眼下的这个自己,而是透过这副皮囊在与少时的她遥遥相望,霍邈便直接先人一步让人对自己做点评价了。
祢春扶着下巴,道:“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