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白天在照柳潭和明渊走散,晚上又回到照柳潭。
舞狮的队伍尚未散去,照柳潭附近仍有些冷清。
稀稀落落的天灯飘遥在半空,潭边零星几个人或仰首、或合掌。
冬日的柳条干干净净,迎风拂过齐青兰的脸颊,余光里,林照的相貌被细软的枝条模糊。
“要再叫些人吗?”林照问。
“叫谁?”齐青兰没话找话。
林照道:“卿峰主他们。”
“叫他们来放灯?”
“嗯。”林照道,“只有你跟我,人太少。”
齐青兰自入钟灵殿起,便与晁满众人混迹一道,所过之处,鸡犬不宁。
这样的人,不该待在冷清的地方。
可齐青兰问:“师尊觉得无聊?”
林照摇头。
齐青兰道:“那我也不无聊。”他双手交叉,往外一翻:“反正我不想叫门主他们过来。”
“为何?”
“因为很吵啊!”齐青兰撇嘴,“他们几个凑一块儿就一出戏码,门主冷嘲热讽,尚师叔阴阳怪气,卿师叔插在中间,说他们两个都是好人。好人可真多。”
他夸张地模范宋青雨三人的表情,把自己逗乐了。
看他笑起来,林照掩袖清咳一声,没忍住也笑了,半弯的双眼遮去少许黑沉的瞳孔,鼻梁上的红痣也不显得刺目。
冬夜的风一阵阵地吹,林照忽然挑过齐青兰发鬓。
齐青兰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
“别动。”林照道,“缠在一处了。”
齐青兰像块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等林照把他的头发和柳条分开。
“别站这,换个地方。”林照隔着衣袖,拉起齐青兰的手腕,往照柳潭的另一侧走。
另一侧没有垂柳遮挡,视线开阔许多。
离齐青兰最近的小姑娘一笔一划写完愿望,交给父母放飞天灯,白色的灯和黑色的字,漂浮而起的瞬间,小姑娘惊喜地欢呼。
林照道:“我也去买一盏。”
齐青兰问:“师尊想许愿?”
林照道:“没,让你写。”
齐青兰敲着额角,很用力地思考了一下:“我好像没什么要写的。”
林照想了想:“那就不写字。”
他果真去买来一盏纸灯。
空白的纸灯飞上天空,混在诸多祈愿之间。
齐青兰仰头看比星火更璀璨的天灯,等脖子酸了,又看潭水中映照的灯火。
水面涟漪把诸多灯火搅碎再融合,恍惚成红而暖的一片。
齐青兰在冬日里哈出一口白气,莫名就有了愿望。
——要是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就好了。
但他又想,这真是一个非常贪心的愿望。
他又一次偷瞄林照,可林照不看天灯、也不看潭水,只在看他。
齐青兰便忘了偷瞄的自觉,大大方方道:“师尊,看天上啦。”
林照说“嗯”,移走的目光没过多久又落回齐青兰身上。
齐青兰便随他去了。
等到齐青兰分不清天上哪盏灯是他放的,他拉了拉林照的衣角,示意可以回去了。
两人站得离人群较远,更远的地方却爆出熟悉的聒噪。
“门主日理万机、身心交瘁,还是及早休息、早日躺下的好。”
“你这话有几分意思,要不要跟你师兄解释一下,你是在盼我躺屋里,还是盼我躺地里?”
“宋师兄,尚情绝无此意。”
“若我有此意,门主当如何……啊,痛!师兄我错了,我保证不说了。”
“呵,没出息,活该卿良丢了你。”
“宋青雨!”
“尚情。”
“唔,我听话。”
“至少要叫宋师兄……”
齐青兰一见熟悉的三人,对林照道:“我就说吧,这仨放一块吵得要命。”
他熟练地往右一偏,风刃擦过耳畔,留下金属般的寒意。
“尚师叔,在普通人堆里乱用灵力不好。”齐青兰真心诚意道。
尚情道:“放心,我有分寸,只瞄准你。”
宋青雨抱臂走来:“倒难得说句人话。”
卿良摁了摁眉心,按住头毛差点竖起的尚情。
再往后,明渊苦笑着跟来。
齐青兰找明渊窃窃私语:“这又演哪出啊?”
明渊压低声音:“唉,我就不该跟尚师叔提起这里是我爹娘偶遇的地方。”
齐青兰不理解:“天底下偶遇的地方多了去了,他都要跟卿师叔走一趟吗?”
明渊叹第二口气:“就是牵连了门主。我都解释了,林师叔和你也在,又不是只有师尊和门主。”
齐青兰尬笑:“下次请不要牵扯上师尊和我,我这么大个目标,容易被削。”
话音刚落,又一道风刃削断齐青兰数根碎发。
齐青兰摊手:“我就说吧。”
尚情大喊:“我都听得到!”
齐青兰回喊:“那你干嘛只针对我,不针对明师兄!”
尚情更大声:“他是我师兄徒弟,你是吗!”
齐青兰声嘶力竭:“我师尊不是你师兄吗!”
尚情:“啊……”他气势一落千丈:“啊?”
林照道:“我不是。”
宋青雨道:“林照比较特殊。”
卿良也道:“确实不好称呼。”
齐青兰:……怎么就孤立我们赤离峰!
他不指望师长们进一步解释。只要不影响他跟林照的师徒关系,他都不曾刨根问底。
而宋青雨三人也已跑开。
尚情念叨着“怎么想都是柳树的错”,磨刀霍霍冲向垂柳。
卿良劝阻不及,寻求宋青雨帮忙。
宋青雨斥道“叫我有什么用”,但端着一张看好戏的脸,脚步迈得毫不含糊。
明渊双手揣袖里,不掺和师长的日常斗殴。
天边灯火映在他眼中,他问:“师弟,要点盏灯吗?”
齐青兰道:“已经点了。”
天灯无数,齐青兰看着的或许并不是他点的那一盏:“师兄呢?”
明渊抬首,温和道:“能守着临溪城便足够,不必另外许愿。”
齐青兰注视着的天灯飘得很远,他调动灵力到双目,看天灯在很远的地方挂上枯树,灯火惶惶,没多久熄灭了。
时隔数百年,没有天灯的夜晚,只有月亮不够明亮地高悬空中。
远方昏暗无边,齐金玉没有看下去的兴致:“师尊,回去吗?”
祝君酌先道:“回屋睡觉?”
齐金玉道:“你都这修为了还要睡觉?”
祝君酌笑了笑,锋锐艳丽的相貌愈发耀眼:“陪你。”
齐金玉自言自语:“我都这修为了还要睡觉?”
祝君酌问:“那你回去干嘛?”
齐金玉投降:“我回去看萧逢可以吗?”
“他有什么好看的?”
“我叫他起来赶路行不行?我要去晁家,谁都别拦我,我不留在临溪城了,我现在就去晁家。”
祝君酌面色不善:“你就这么急着和晁非回家?”
晁非双目半阖,他无声无息地杵在这里,就不断被卷入争吵:“他去看晁满前辈。”
祝君酌道:“我也去。”
齐金玉额角抽痛:“祝峰主,你已经不是祝小酒了,你还有峰内的事……”
祝君酌反驳:“那他凭什么还是林照?”
齐金玉头疼。
晁非双眼全睁:“说这些有意思?”
祝君酌道:“既然没意思,晁峰主便不必加入。”
晁非今晚有点尖锐:“但他想和谁一道、不想和谁一道,没跟你讲清楚?”
祝君酌眉尖下压,面带愠怒:“林照死后,是我一直跟着青兰师兄,他凭什么不想跟我一道!”
晁非冷然:“可你杀了他。”
祝君酌所有的怒气一瞬泄去,只一句话,把他打得溃不成军。
齐金玉努力挣扎:“我都说了,是我要他杀……”
“别说了!”祝君酌勉强挺直腰背,“是我动的手。走吧,回客栈。”
他沉着脸调转方向。
万籁寂寂,乍起的铿锵声扎耳得很。
齐金玉循声望去,一点幽红闪烁,如往昔一盏天灯。
但他看得很清楚,那不是天灯。
方才是他疏忽,空气中潮湿黏腻的气息早昭告了他黎歌在附近。
可此刻察觉到了黎歌,他却像是被土地困住了腿脚。
他看向红光闪烁的位置,眼睛越睁越大。不光是为天际的灰袍人,更为拦住灰袍人的背影。
那是一个有着土石颜色的背影。
“别愣着,去抓人。”黑色的身影掠过,只见他足尖点过潭水,飘然跃上空中。
“时方?”齐金玉愣怔怔地叫出黑影的名字。
一个个熟人在今夜不约而同地登场,他仿佛夹在过往与今夕之间,茫然得异常。
祝君酌率先反应过来,拔剑便上,剑柄上拙劣的兰花垂落下来,卷携过强大的气劲。
晁非手中的火灵也化形长剑,火红的光燎过昏沉的潭水畔,照亮了齐金玉的面孔。
他视线扫到齐金玉错愕的表情,便放弃了飞身而上的动作。只问道:“不过去?”
“我……”齐金玉不自然地扭动脖子,怔忪着指向拦住黎歌的背影。
那一头,黎歌停止了逃跑的动作,祝君酌和时方也不再进攻。
一触即发的争斗可笑地静止。
唯独那背影手中长剑动了。
有着土石颜色背影的人如同放置了精巧机关的泥偶,灵活地操控着同样土石颜色的长剑。
宛如精致雕刻出的发丝、衣袍翻飞,一颗形似紫牙乌的石头便飞出那人左腕的衣袖,随风摇曳。
——明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