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这么见面了。

肃秋山庄庄主谢璆鸣站在齐金玉对面，脸上和齐金玉同款空白。

他生硬地别开头，换了副和煦的神色：“晁峰主。”

晁非客客气气回礼。

齐金玉没法适应。

回到钟灵殿，重新见到谢璆鸣开始，齐金玉就很想问，这谁？

说好一起打架一起被骂一起当傻子，怎么就你先成了文质彬彬、斯文败类的精英？

当然，谢璆鸣不是败类。肃秋山庄在他手上起死回生，堪称仙门十大杰出青年。

杰出青年四平八稳：“晁峰主在此，想必也是为仙门失踪弟子？”

“谢庄主也接到了群仙盟的任务？”

“非也。”谢璆鸣文绉绉得让齐金玉不适，“我此来只为寻徒。耳闻弟子失踪一事由盟主全权负责，又见晁峰主在事发之地附近，猜想是不是盟主把寻找弟子的任务交托给了晁峰主。”

谢璆鸣的修为早就足够收徒。

可乍然听到同龄人有徒弟的事实，齐金玉无声咂嘴，肺腑间鼓鼓囊囊一团气。

这大概就是朋友长大了的感叹、他都有徒弟为什么我没有的酸气、以及他居然都没告诉我他徒弟叫什么的不痛快。

齐金玉完全不考虑，他回来后从没主动找过谢璆鸣这件事。

所以，问题又回来了，谢璆鸣徒弟是谁？

“萧逢失踪了？”

晁非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个好师父。

一个问话就回答了齐金玉没问出口的疑惑。

但也让齐金玉更加不解。

齐金玉听过萧逢这个名字，也见过萧逢这个人，但他所见所闻的萧逢绝不是谢璆鸣的徒弟。

谢璆鸣的师尊是肃秋山庄上一代庄主，上一代庄主有一位不知该称为师姐还是师妹的同龄同门。

这位同门因为一系列事件成了阳世之鬼，而把她化作阳世之鬼的，正是人间界第一个阳世之鬼萧逢。

阳世之鬼不属于活人，也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死人。

祂们由人的身体承载鬼的魂魄，仿佛被生死簿遗忘一般，被迫留在阴阳夹层。

这种原本仅存在于仙门理论里的存在，在人类萧逢死于魔修之手后成真。

可阳世之鬼也并非真真正正的不死不灭。

三百余年前，萧逢被上古仙器残害。

魂魄脱离肉身后，因阳世之鬼的特殊性无法进入轮回，是另一位阳世之鬼——也就是前代庄主的同门——拉开轮回井，亲手将魂魄送入地狱。

是地狱，而非普通意义上的地府。

可这对于阳世之鬼，已经是最优解。

死魂进入地府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没有活人知道地府怎么去，包括修道者。

只有轮回井，是中洲唯一明确连通幽冥地狱的通道。

但地狱是恶鬼受刑之地，关押其中的鬼百年千年甚至永世不得超生。

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不不不，这个萧逢就一定是那个萧逢吗？

可如果不是的话，谢璆鸣收一个和师叔朋友同名同姓的徒弟……说不上哪里奇怪，但就是奇怪。

这回没人给齐金玉解答。

谢璆鸣眼神死死看着前方，生怕一散开就瞧见齐金玉似的：“前两日失踪的，还没报群仙盟，想着能不能自己解决。”

晁非一针见血：“看样子，谢庄主快要找到人了。”

谢璆鸣苦笑：“大约摸到了边界，要说找到还需许多时间。若有晁峰主相助，想必能快些。”

晁非道：“本就是我峰的任务，该是我邀请谢庄主帮忙。”

两人客套话一堆，齐金玉听得没劲，顿觉所有人都在背着他变成大人。

他随便拔了根半黄不黄的野草，叼在嘴里，野草从左边滚到右边。

那两个人好不容易客套完，开始分享情报。

齐金玉呸地吐出野草，又嫌无聊，拔了第二根野草揪着玩。

晁非讲完失踪弟子全部讯息，再讲齐金玉被安排在任务中的用意。

听到宋青雨提出齐金玉和齐世渊相似时，谢璆鸣温和的笑脸差点绷不住。

他勉强扭住还算得体的表情，眼底因为一瞬间的狂笑迸发出一丝光亮。

这一刻，他与过去的谢璆鸣相差无几。

过去的谢璆鸣心直口快、藏不住事，眼睛一动，齐金玉几人就晓得他在想什么。

比如现在，这厮憋不住瞟向齐金玉，绝对没在想好事。

——区区赤离峰小弟子，和剑君有三分相似，是你的福分。

齐金玉充满恶意地猜测谢璆鸣眼神里的意思。

并且，他确实听过。

托文影录的福，写在教科书里永垂不朽的仙门前辈们接地气过了头。

去钟灵殿上课多了一项乐趣。一等下课，齐青兰一行人就找个角落，做贼一样翻看文影录的下一页。

前辈们几百年的相处，换来翻不完的日记。

晁满不顾对祖宗的尊重，直言晁宥抱怨一堆、废话恁多，长篇大论仔细一看，大半都是对齐世渊的碎碎念，包括但不限于抱怨齐世渊第一百零一次把炼器用的七星熔火阵削平了的事。

传闻初代剑君能文能武，剑术剑意拔群，还能术术理论精通，天地五行印的布置有他一份功劳。

但那或许是剑君成为门主之后的事了，至少在他的弟子时代里，就连扶风林生玉峰代代维护的护山大阵，都被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暴力强拆过。

拆完还振振有词，防御力度稀碎，有待上强度。

生玉峰主一口气没咽下去，当场送玄流峰医治。

当时的门主从头痛发展到全身都痛，好言劝齐世渊，就算想要偷溜出门，以他的修为和水平，可以考虑温和解阵。

齐世渊再三沉默，在门主快对他过敏起疹子的前一刻，终于说：他不会。

他甚至没认出那是阵法。

他第一次偷溜下山，没意识到护山大阵是什么样的，还以为有不长眼的东西挡了他的路，拔了剑就是一通乱斩，然后路就通了。

当时的门主最终也被送去了玄流峰医治。

总之，术术白痴至此，横跨千年，前一个是齐世渊，后一个大概就是齐青兰。

谢璆鸣嘲讽完齐青兰，晁满再补一刀：“好歹齐世渊的白痴换来了扶风林护山大阵的一流强度，眼前的白痴除了能破坏谢璆鸣那几个布置错误的阵法，也没有其他功劳了。”

公孙琳边吃食修课上的作业，边道：“破坏任务现场的术术也很厉害哦。”

黎歌摇着扇子：“连任务现场也一并破坏了，是挺厉害。上次他跟谢璆鸣出的任务，报告写完了吗？”

谢璆鸣被提醒：“齐小草！要不是你砍错了我的隐息阵，至于这么早就被妖怪发现吗！”

齐青兰骂回去：“你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你那是隐息阵吗！谁家隐息阵一布上，虫子就都跑过来的！”

半斤八两，没一个好东西。

两个“坏”东西都不善于反思自己，于是，每一次的对话都以两个人打架结尾。

时隔三百年，谢璆鸣连眼神里的失礼都一闪而过，而身份从谢璆鸣同辈降级为谢璆鸣晚辈的齐金玉更是不好意思在师尊面前骂上半个字。

——都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齐金玉生气地给自己找补。

谢璆鸣很早就收回他的年轻眼神，晁非寥寥几句话，他已猜出：“宋门主是要让齐……晁峰主的徒弟当诱饵？”

他称呼得很生硬。

齐金玉顿时熄灭了那点没必要的生气。他想，如果谢璆鸣真的叫他齐金玉，他或许会更生气。

晁非对谢璆鸣话语里的停顿没多留意，答道：“未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谢璆鸣听出晁非的意思，接道：“正是，让小后生参与如此严苛的任务，当是长辈的失职。”

滚你的小后生！齐金玉刚压下去的怒气又有反弹的迹象。

另一边，晁非的表情又出现了动摇。

齐金玉立马顾不上谢璆鸣表面礼貌实则阴阳的话。

本来师尊就不赞同宋青雨的做法，再加上谢璆鸣火上浇油，别当场给他送回扶风林去。

……说到底，都是谢璆鸣的错！

“便让我与晁峰主同行吧。”

谢璆鸣忽然道。

齐金玉的迁怒吧唧摔落谷底。

——这家伙，没有再避开我。

为什么？

因为师尊也在？

因为不止他们两个？

因为有其他人在的话，齐金玉也不会找谢璆鸣说话？

可为什么他们两人之间，十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连齐金玉也不太明白自己的想法。

明明朋友只剩下寥寥数人。

齐金玉有心抽一抽鼻子，但不想情绪外露给谢璆鸣看。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忽地，暗骂一声：我去你的谢璆鸣。

被骂的人浑然不觉，又道：“一来，我要去寻我的徒弟；二来，若那怪物当真可怕，你我二人做个照应；三来，运气好的话，就不需要用上诱饵。”

晁非直直盯了过去。

“不瞒晁峰主，这本也是四大仙门长老级以上都该知道的秘密。”谢璆鸣眼珠似乎又转过些许，与齐金玉的目光相接，“萧逢身份特殊，神魂与盛师叔相链接。从萧逢出生起，盛师叔就捕捉到了他的位置。纵使有术术相隔，盛师叔也是最可能找到萧逢的人。”

盛师叔便是前代肃秋山庄庄主的青梅同门。

齐金玉眼神一顿，低下眼。

——是阳世之鬼的转世。

——果然是他认识的萧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