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张忆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这番话后悔了。
他再如何年轻,又在二十三岁的年纪被圣上授予尚书一职,在许多人看来,他是圣人眼前的红人,京城里的官员都对他敬之又重,就连沈仆射大人也对自己“以礼相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青年时代能够承受别人的避之不及又或者礼遇不过是一种运气。
他能除以户部尚书一职,不过是因圣上利用自己对付世家的手段而所拥有的“运气”,不过是他一个寒门子弟愿意低下头颅,愿意配合圣上的喜好服用五石散、效仿前朝信佛,又能不顾及张家祖宗的颜面在城南的庄子里养了一庄园的姬妾供世家堕乐。
张忆沉默良久,摩挲着手腕上光滑润亮的佛珠。
宝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张忆此人总对自己非礼以待,一切来之莫名其妙,这让宝依心里又怕又恐。
宝依勉强忍受住心里的恐惧,她控制住那只因为害怕而拿着海棠绢帕微微颤抖的手,指着藏在阴影里的影卫,对张忆说道:“麻烦张大人让您的侍卫不要挡着我的去路,让我离开。”
她一字一顿,神情认真,让张忆为之一愣。
似乎好久,好久,久到从他入仕得了皇帝的青睐以来,没有女子这样对待过他了,即便连他那青梅竹马的前妻对他的真情里也有一半的迎合。
只有姜少夫人。
不!是姜宝依,只有她,才不会想别的女人逢迎自己这个户部尚书,她从来都会直接表达对他的不满,一二再再而三地,毫无畏惧可言。
宝依这句话说完,内心也极为忐忑不安。
就在她伸出的那只手支撑不住的时候,张忆忽然打了个响指,阴影里的侍卫闻言,眼眸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但彼此对视两眼,很快在主子的不耐烦到来之前藏住了眼神里的疑惑。
张忆说:“如你所愿。”
宝依抬眸看去,屋内阴影下果然不见那两名面部模糊的影卫,只有侧边的窗扇轻轻晃动,一息之间便阖上了窗扇。
当眼睛透过那条缝看到床帐外两人既熟悉又生疏的举止,沈锦书的脑袋渐渐清醒起来。
张忆似乎对姜宝依极为上心,而姜宝依,她不愿意。
沈锦书慢慢抽出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如今卯时已到,姜宝依必须去主屋给姑母请安,可倘若过了时间,她的姑母等不到姜宝依来请安呢。
看来,她可以助张大人一臂之力。
沈锦书看着床帐外的两人,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窗台前的栀子花风铃的轻灵声音也跟着渐起渐落,张忆站着,没有动。
屋外忽然有妇人走动的声音。
步子虽然轻,宝依也听到了,但床帐内沈锦书的咳嗽愈发严重,好似要将整个胃咳嗽出来一般,咳嗽一声,又大大地喘息着,似乎在吸着空气。
“你们怎么都在外面?”
沈氏看到跟在侄女身边的碧珠和碧妆甚至于王嬷嬷都在距离屋子三丈远的距离站着,不由地心惊。
她的侄女儿好不容易死里逃脱,这些做下人的,不在屋里伺候主子,居然干站在外面等着主子来叫,真是气人。
王嬷嬷走上前来,将今早小姐的病情一一告诉沈氏,而后说道:“太太,是小姐的吩咐,小姐说她想和少夫人说几句贴心话,便让我们避嫌在此处。”
侄女向来有自己的主意,只要她身子好,一切都没有追究下人的必要。
王嬷嬷几句话说下来,沈氏的气消了几分,看着关着密实透不进风的窗扇,叹道:“说什么贴心话呢,真的是。”
情敌见面,分明是仇,也不知道锦书这会儿看到她表哥的新妇会不会急火攻心,想到这里,沈氏更心急了,这会儿又靠近窗子了,她又听见自己的侄女儿在咳嗽了。
屋门豁地一声推开,晨光和花香伴着轻柔的风钻进了屋子。
“锦书,姑母来了,你要不要紧?”
沈氏叫喊着,快步走到床榻前,却看到宝依在给侄女儿轻轻拍着背,侄女儿咳嗽着,面上似有几分乌青色。
沈氏至今记得,对于讨厌的人,侄女儿从来不会让其人碰她半分,从前,太傅家的孙女儿闻了一下她在院里栽植的牡丹花,侄女儿看到之后竟将那朵牡丹花连根拔出。
要知道,那朵牡丹可是价值连城的魏紫花种,百年难遇,她就这么硬生生地让下人将其扔在下人用的脏兮兮的茅厕里了。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今早到底说了些什么,侄女儿居然倚靠着迎枕,一动不动地让姜宝依给她拍背。
蹊跷,实在蹊跷。
想法一瞬即过,沈氏心里短短吁了一口气,亲手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床帐前关切问道:“早上你刚喝了蒋女医的药,可如何了?”
沈氏一屁股挨着坐下来,挤得宝依只能贴近沈锦书坐着,想到张忆刚才对沈锦书的手段,宝依想起来就打着寒战。
也不知道她生的如何有魅力了,居然让圣上眼前的红人都为之迷倒,沈锦书察觉到那份陌生而厌恶的贴近,朝宝依冷声说道:“宝依妹妹,有姑母陪着我,你先回去吧。”
原来两人貌合神离,沈氏瞧了一眼,也说:“今日一大早你就来兰苑看锦书,辛苦你了。”
催她之意。
宝依求之不得,不过走之前,她还是将先沈锦书的背稳稳放在蚕丝迎枕上,再朝沈氏行了一礼。
沈氏眼里只有病重的侄女儿,她将迎枕旁用来治疗哮喘的药丸取了出来,才对宝依道:“宝依,你锦书姐姐见不得风寒,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关上门。”
“是,” 宝依答道,她快步离开旧谙居,去崔老太太的住处给老太太行礼了。
几近夏来,今日一早阳光明媚,一改前几日一早的冷风徐徐,混合着花草香,沈府里芬芳异常。
宝依请完安,陪老太太用完早膳,正坐在院子里和老太太聊着天,府卫郭永元便来请宝依去前院处。
虽然未和沈锦书同塌而眠,可郎君始终一夜未归,家中虽不宽裕,可她也是爹娘千娇万宠养在手心里的,哥哥再如何待嫂嫂也不会彻夜不归,昨夜之事在宝依心里始终是个疙瘩。
几分沉默。
郭永元看到少夫人巴掌大的脸上带着委屈,轻皱着眉头问他:“郎君有说是什么事吗?”
公子自小心思深沉,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郭永元自认为他在沈府也是一个谨慎聪明之人,公子的心思,他却难以猜明白的。郭永元只能拱手道:“……公子未告诉奴婢。”
崔老太太看着眉间有忧色的宝依,一阵沉默,她如今年龄大了,尚且不知能活几年,孙儿所负之人,便由他自己去承担吧。
少夫人一定是要请去的,郭永元低眸,想了想,最后说:“府上来了位贵客,公子请少夫人过去一趟。”
她能不能不去。
崔老太太将宝依的犹豫看在眼里,握着她的手和声说道:“你不想去便不去了,陪我这老婆子在院子晒晒太阳,画个画,也是一件美事。”
崔老太太这般维护少夫人,郭永元为难地摸了摸头,要说些什么,可崔老太太已经牵起少夫人绕过他,去旁边的玉兰花树下坐下了。
他在心底长叹一口气,拱手说道:“老夫人,少夫人,今日来的两位贵客来自宫中。”
郭永元说着话时神色恭敬,宝依心里便有些清楚了,这两位贵客,怕是哪位皇亲国戚了。
崔老太太慢悠悠转过身,拍着宝依的手问道:“依你意思,你不想去便用我的名义回绝了。”
宝依想了想,借用崔老太太的名义的确是好,可这似乎并不能解决问题。
况且,有皇亲国戚在,她要是拒绝那也多少连带着郎君的颜面也不大好看,宝依沉默了一晌,做决定道:“老太太,我去书房一趟,您在这里晒晒太阳看看花也是好的。”
说着,便让伺候老太太的侍女见画和嬷嬷过来玉兰花树下陪老太太了。
崔老太太很喜欢这种敢爱敢恨、拎得清的女孩子,看着宝依,崔老太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的样子。
她摆了摆手,在侍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目送着宝依离开。
宝依回过头,发现崔老太太还在看着她,朝她挥了挥手:“祖母,您先回去,我一会儿就来看您。”
郭永元在路上告诉她,前院有两间书房,一间给沈仆射会客用,另外一间则给沈词来用,将少夫人送到书房门口,郭永元依照吩咐便离开了。
宝依到前院书房的时候,只看到沈词一个人在书房,他似乎正在看桌案上的卷宗。
书房布置地很素净,书房一隅悬挂山水画卷,书格中的书卷摞叠有序,长案上铺陈青色笔帘,上置砚台和墨锭。高几上的白瓷瓶中插了几支白玉兰花,纯粹的洁白,一股极淡雅的香气在空中隐隐可闻。
他认真的时候垂着睫毛,侧脸平静,宝依站在门口不想打扰他。
过了会儿沈词收起手中卷宗,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淡淡问道:“怎么还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