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端了三个小时盘子,不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吗?”
咖啡店忙碌的下午,窗边的位置无人在意,青年坐在那处理完手头的办公文件,侧过身子朝柜台的方向招了招手。
“这位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品类的咖啡,我店新出的生椰拿铁和咖啡柠檬茶都卖得很好哦。”
经理笑意盈盈得拿出小黑板宣传,身旁的常客都低下头喝免费的柠檬水,拿叉子搅动盘子里的食物。
要不是因为2Gil的面条和3Gil的汉堡套餐,诸如此类,这家开在第七贫民窟里的咖啡店运营不到现在,偏偏经理是个固执己见的老太太,总在研究咖啡新品,常拿小杯作为赠送的礼物。
“谢谢您,我要三十杯生椰拿铁,可以让她回答我几个问题吗,我会向店里支付这部分损失。”
老太太惊得扶住眼镜,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三十杯而不是三杯。青年将手里的货币交到她手里,末了还微笑着帮她合拢僵硬的手掌,指了指靠在柜台边炸薯条的少女。
少女捞出金黄酥脆的薯条抖了抖,祈祷着装盘时能多掉落两根,方便她名正言顺得食用。
“可以是可以,她是店里的临时工,性格沉默寡言,我这就把她叫过来。”
这个倒霉蛋就是我,局促得拿围裙擦着手上的油污,坐到了青年的对面。
长眉入鬓,丹凤眼狭长,纤长的睫毛如同乌鸦的尾羽,垂落时半掩住他眼中的情绪,很符合亚洲人审美的青年。
上半部分的乌发向后梳起,露出额心一点黑色的花钿,下半部分的头发散落在肩头,显得慵懒而冷漠。
“谢谢先生,蛋糕就不必了,请快点提问吧。”
青年将冷藏的草莓蛋糕推向我,价值不菲的草莓点缀在洁白光滑的糕体,淋上晶冻的粉红果酱,这无疑是一份来自上城街区的昂贵甜点。
我迫于嘴馋拿起桌上的叉子,对着新鲜的整颗草莓做思想斗争。
“我叫曾,是神罗公司的职员,不必紧张,放轻松,我希望和你谈谈。”
居高临下的安抚对聪明人最能起到反作用。对方话语中柔和的压力使我彻底放下叉子,调整好面部的微笑,全神贯注得对付和思考起来,双手放在桌面下交握。
“第一个问题,在米德加生活得怎么样?为什么不留在上层区,准备神罗征兵招募。”
“如果您是来调查我的,应该知道我的钱包相当干瘪,曾先生。”
曾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照片,微笑着摊开在桌子上,伸出第二根手指。
“不错的回答,你对照片上的女人有印象吗,那个酒吧最近刚被确认为私家侦探所。”
照片上是个褐色长发的女人,她戴着帽子前往一家深夜酒吧,身后跟着一个孔武有力的保镖,保镖壮硕的背部挡住了她的大半侧脸。我拨开第一张照片,接下来无非是他们消失在小巷的几张背影。
唯一清晰的照片被压在最底部,有人拍到酒吧包厢的墙上,以网格状散射得钉着数个线索,戴斯特村的山匪一夜之间消失、车站的巡逻兵懊丧离开、黑发黑眸的少女夹着征兵广告离开办事处,等等。
“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也从来没去过酒吧。你发现有人在调查我,所以率先找到了我,曾,能告诉我他们是谁吗?”
审视着少女清澈直白的目光,曾知道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此中断,他并不恼怒,只是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无视了我的提问,不动声色得看向窗外的街道。
不远处就是垃圾填埋场和废旧钢铁的堆放地,这条街的出现就像在印证一句话,再贫穷的地方,只要有需求,就会有供应,简陋的餐饮店和小商铺、板材加工、电器维修处,拥挤得点缀着贫民窟的生活。
“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塔克斯吗?神罗公司总务部调查科,隶属治安维持部门的精锐部队,但可以无视治安部门的命令独立行动。我的意思是,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藏在桌下的手骤然握紧,我尽量控制自己的神情,表现出从惊讶、迷惑到惊慌失措的神色过渡,干巴巴得摆手道:
“别开玩笑了,曾先生,我只想在米德加赚点钱回老家,去征兵更是凑凑运气,那个什么塔斯克还是塔克斯,一听就很危险吧。”
黑色长发的青年点点头,照理来说塔克斯的成员都是由神罗公司从小培养的战士,或者通过别的手段筛选来的精锐。
但他看到少女背着银色的剑,走在贫民窟黑夜中的小巷里,抬手斩断了醉汉的酒瓶,突然有了想法。
当个诱饵也好,利用她揪出最近在神罗活动的可疑组织,曾是这样认为的。
“好吧,李,你很擅长拒绝别人,我以为你这样孤独的人,会很好笼络呢。”
严格意义上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拒绝曾。
初次进入这个世界,我时常活动的范围就在这附近,靠捡些垃圾过活。某个暴雨天,在填埋场里用废弃的钢铁搭了临时的住处,我拿发黄的毯子撑在头顶,希望雨水不会带来头痛发晕的流行感冒。
“你的父母呢?要不要和我回塔克斯,一个可以让你吃饱饭的地方。”
连绵不断的雨天里,陌生的青年打着一把黑色的打伞,弯下腰向蜗居在生锈窝棚里的女孩伸出了手,俨然一幅救世主的模样,即便在原来的社会,除了在电视广告里,我也没见过如此清秀俊逸的男性。
“请问先生,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呢,全部的生命和忠诚吗?”
作为塔克斯培养的领袖预备役,曾没有想到,一个食不果腹的流民,无依无靠的孤女,竟然会反问代价。
他看见她裹着毯子往回缩了缩,只露出一截清瘦苍白的下巴,和几缕惨淡的金发。曾放缓语气,微笑道:
“没错,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丽亚,我不能答应你,我、我有父母的,只不过他们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好吧,玛丽亚,你很擅长拒绝别人,我以为你这样孤独的人,会毫不犹豫得答应我呢。”
他坐在我身边躲雨,摸出烟想抽又塞了回去,头顶的黑伞上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相顾无言,只是片刻沉默的相处,我们被困在同一场大雨里,像末班的公交车上偶遇的两个乘客,又恰好坐在临边的位置。
雨停了,他就离开了,悄无声息,却忘记带走那把黑色的伞。
四五年后,奉命和萨菲罗斯参加神罗征兵时,我与曾在总部的楼梯间碰见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会记得曾经蜗居在贫民窟废墟里的女孩,我也不应该记得只是沉默得躲过雨的陌生人。
可鬼使神差的,我与男人即将擦肩而过时,小声提醒他楼梯口不能抽烟。
他靠在墙上侧过脸,掐灭左手指间的火星,伸出右手食指搭在嘴唇上做“噤声”,乌黑长发散落在西装领口,额心一点黑色花钿,笑得慵懒又嘲讽:
“为宝条还是为塔克斯,玛丽亚,对你来说有这么大的差别吗?我作为上司起码会比宝条仁慈些。”
至此,不管出什么任务,我再也没有见过曾,和塔克斯的雷诺、路德、西斯内都有过搭档的经历。
很显然,玛丽亚和曾的相遇只是小小插曲,两人的生命在短暂的相遇后就交错,如此淡漠得不可分说。
最后一次见到曾,是在第七贫民窟的歌舞伎町,萨菲罗斯还未找到这里。
彼时我已然褪去金发碧眼的特征,为了偿还天价的酒水费用,穿着侍者的旗袍在大厅里端香槟。
仔细想来,塔克斯的众人那时应该奉命在调查从应许之地归来的恶鬼,旧神罗的梦魇——萨菲罗斯,他们进入了店里,四散开打探消息。
“你有见过一个白色长发的男人吗,例行检查,别紧张。”
我赶紧低下头说从未听过这号人物。曾不是我的故人,却非纯然的陌生,还是提防着别被发现的好。
虽然店长和一众女孩都向我打包票,解开魅魔的诅咒后,连朝夕相处的她们都很难认出我来。
却不想曾会无声得靠近,他随手将一支乌木簪子插在我漆黑的发髻上,看我低头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他冷漠得点了点头。严肃的表情下,凛然的双目半阖,没再看我一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你一个人站在那的时候,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她已经死了,礼物失去价值了。”
最后一次擦肩而过,我们走向各自的命运。
“回神,作为你帮助调查的答谢,我花了点钱,经理让你提前下班了。”
青年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他左手边还有一个文件袋,第七街区打头的字样。我心生不妙,以最快的速度脱掉工作服的外套,拔腿就跑,丢下假惺惺的一句:
“哦哦,那三十杯拿铁呢?曾先生,您一个人提得回去吗?经理可以帮忙的”
事实表明我多虑了,曾说他的同事会帮忙拿走,于是我们两个人前后出了咖啡店。
老太太躲在柜台后面笑得合不拢嘴,难得有人欣赏她的拿手饮品,她慢悠悠得叫住了青年,缓缓鞠躬道:
“欢迎下次光临,曾先生。别看李这样冒失,她可是帮老太婆赶走过收保护费的流氓哦,不许欺负她,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很显然经理是误会了,我健步如飞离开了咖啡店,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曾先生,您怎么又出现了?”
“难道不该我问你么,我调查的每个地方都和你息息相关,你很可疑。”
在第七贫民窟的健身房,我又碰见了黑色长发的高挑青年,他拿着搜查证从我身边掠过,看来真的有事要做。
曾向众人展示了搜查证,我眼尖得发现,他连搜查证都是借用的神罗公司高级调查处,而不是塔克斯。
塔克斯是埋藏在神罗公司内部的秘密部队,原则上只隶属于神罗总裁。
表面上的工作是情报收集和进行特种兵人才的选拔,暗中则是进行拉拢诱拐、暗杀和企业其他秘密行动的精锐部队。
人在极度无奈的时候真的会被气笑,我笑了一下,心中默念:
曾先生,是个麻烦,大写的麻烦,能离他多远就多远。
“再次确认一遍,这家健身房的主人叫□□,对么?”
员工迫于曾巨大的压力,向我递来求助的眼神,我只想取回寄存在柜子里的剑,偷偷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