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纱灯猛烈跳动了一下,火光晃耀。
雁宁感觉一股冰凉直接冲上了天灵盖,有什么梗在喉间,有点冲胃。
连带风尘仆仆进来的江司葵也陷入了沉默。
半晌,江司葵对外面喊了一声:“把江之曜给我架走。”
“诶?咦咦咦——”
外面发出阵骚动,复而沉寂。
江司葵快步走到棺椁前,她仔细端详了躺在里边的人,脸陷入了阴霾中。
“怪不得杜管家不去璃月港拜祭,原来那里是座空坟。”
江司葵闭眼,又睁开,烛天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眼瞳里:“为了活下来连母亲的遗体都能残害,我倒不觉得有多意外。”
她嘲笑道:“母亲的肉有用吗?想必是没什么用的,否则你也不会这样半死不活的坐在这里,等着我们上门了。”
顺着江司葵的视线,雁宁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人。
江府一屋子颜值都高,坐着的江家家主江余津也不例外,他看上去是知天命的年纪,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秀致俊美。
他的两鬓花白,大概是因为病痛折磨,神容憔悴,一双黑眼却沉得深不见底。
“如果是你,难道不会这样做吗?我必须活下去。”
江余津慢条斯理地问出毛骨悚然的话,江司葵默然,半晌,她才出言:“吴雍乃至返生香的事,是你所为。”
她说得笃定,看上去毫不犹豫。
江余津唇角扬起笑,没有否认:“从你动手到现在,我都对你很满意,子女里,你最像我。”
雁宁悄无声息往钟离身后躲了躲,这时候她怂得有点像派蒙了。
江司葵不答,只是一味地说:“就算吴雍的事被翻出来也治不了你的罪,因为他本来就罪有应得。”
“你草蛇灰线做了那么多,怎么会亲自派出管家,在返生香一事露出破绽?我只要把府邸一围,你至死都用不上返生香。”
她眼眸冰冷:“说吧,千方百计把我从璃月港叫来,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对父女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几乎连陌生人都不如。
江余津颔首:“你已经近五年不着家了,也只有威胁到你的仕途,你才会急忙动身来遗珑埠处理。”
竟然是把江司葵骗回来?
雁宁有些纳闷:但看上去也不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要拿江司葵做什么?
“之曜不在也好,晞姐一向最偏疼的是你。”
江余津答非所问地继续:“你不是一直在追查藏魂坛的下落吗?从你七岁时就开始旁敲侧击,可惜一直没寻到。”
江司葵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她的话语似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说什么?”
江余津的身后出现一位方士模样的枯瘦男子,他手捧描金螺钿妆奁,走到了江余津身侧。
“晞姐的三魂六魄的确在这里没错。”
江司葵瞳孔猛地收缩,她想起什么,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她遽然冲了过去,却被杜管家拦住去路。
江余津摇头:“你想多了,我不可能会害我的妻子。”
“围了这里也没用,返生香并不是给我用的。”
他用温柔的目光望向手中被递来的妆匣:“是给晞姐用的。”
雁宁愕然:并非夺舍,他是要复活一位死去二十余年的人?
提瓦特的确能复活死人,但从没听说过死了二十年也能复活。
纳塔有还魂诗,使用者需要付出代价。
江余津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他付出了自己,还是别人?
“我没多少时日剩下了,左右动作也会被你们所察觉,只能把你们招来。”
“司葵,你不想见母亲吗?”
“你三岁时她就去了,你应当很想念她吧?”
江司葵脸色阴沉:“我之前听说你病情有所好转,看来就是母亲的一根手指吊住的你,既然死人的肉那么有用,活人岂不是更有用?”
“你舍不得这万贯家业,也舍不得去死吧。”
江司葵不为所动。
江余津却笑了:“那我下契书把所有家业都给你呢?你原本就是我最中意的继承人。”
“什么?”江司葵一怔:“你疯了不成?”
江余津不以为意:“早在你母亲死去时,我就疯了啊。”
“司葵,这笔交易对你来说,分明稳赚不亏。”
他抬头,温声细语:“我要的只不过是复活了你的母亲,和她度过往后余生罢了,我们会出府离去,江家也是你的。比起盗窃返生香,在璃月,私自复生他人的罪孽不更大么?如此一来,也会影响你的仕途。”
“再者,就算有人招供,有什么证据证明返生香在我这里?”
江余津低低地笑:“这里是江府,你能处理好的吧,司葵?”
雁宁两眼急速乱眨:【啥意思,他是要伙同江司葵一起把我和老婆埋樱花树吗?】
不会真来吧!
看见江司葵陷入沉思,雁宁的内心哔哔作响。
原本早就放开了手,雁宁又忽然拽住了他的黑金袖口。
并没有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她后背微弓,还在盯前边父女动作:【没逝的,老婆在,但老婆不好暴露身份,这架得我来打……】
稍有不对就要拉他一起逃跑似的。
这种景况下,她又想把他护在身后。钟离有些好笑,他刚要开口劝慰,眼角余光见江司葵走了两步。
似乎要同父亲走到一处。
寒光一闪,“叮”的一声,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被杜管家的剑打飞,插.在旁边的木柱之上,犹自战栗。
出手直奔自己父亲的江司葵冷笑:“只有返生香一件的话,纵然要和往生堂撕破脸,我都可能会考虑。但复生仪式的天材地宝那样多,你只犯了这一桩?”
江余津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雁宁屏息,接过话的是旁边垂睫的钟离:“我听闻有些家财万贯的商人家中有些意外死亡。”
“王家,倪家,方家。”
江司葵冰冷地继续:“九穗禾,视肉,养神芝。”
他杀了那么多人吗?
江余津好整以暇:“我对晞姐承诺过,我未杀过人。”
“我的确对他们说过些只言片语,那又如何,至于他们把这些送我,又违了哪条律法?”
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奇怪又愉快的笑,阅片千帆的雁宁警报在心里疯狂地响:愉悦警告!
想来也是,他让华玉出手,也不过是三言两语,封了吴雍的退路,做了局让华玉窃盗,说不定那地下赌庄引.诱的还不是江余津的人。
别看他说了一大堆,人家只认了盗窃的罪,别的一句肯定都没有。
教唆犯很难定罪啊!
妈妈,我好像见到阴湿愉悦犯了。
朝晞要是活着,这里还能是绿晋江救赎片场,但朝晞死了,这里就成法制片场了。
为了对抗这份愉悦,雁宁的头顶陡然出现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红薯龙——
【任何邪恶都将绳之以法,岩王爷在此,退退退!】
小龙骄傲地……唔,挺弹了下滚圆的肚子。
一般避邪不应该摆出神明威严的一面吗?
很难在此刻显露出杀伐之相,岩王爷只能试图把闪的不得了的小龙退到心声所有者的脑袋里,他转向江余津:
“江小姐也未必不能出府。”消息能传去,千岩军就能登门。
“那么复生仪式的细节,就会先一步传遍整个璃月。”
江余津叹息:“打听返生香的人,不止我一个,与天权星不对付的人,也不止一人。”
江司葵心念电转,她咬牙:“七星里有你的人?”
江余津一耸肩:“与天权星不对付的,难道很少?”
这是利诱女儿不成,直接改政斗了啊。
要是璃月遍地是僵尸……这画面太美,雁宁都不敢想。
江司葵面如冰霜:“你就那么确定仪式能成功?”
“就算失败,不也对你毫无损失?还证明了返生香并非禁物,这对往生堂的声誉来说,也是极好的挽回机会吧。”
江余津微笑:“反过来,如若我证明了上古仪式有效,再秘密献给天权星——掌握上古仪式,便能反制求仙问道的蠢人,这不也算天权星的功业吗?”
“自帝君陨后,天权星就借机掠夺了帝君的所有权柄,能不能在其他人眼中坐稳,想必还需要些份量压在上头。”
雁宁心想,原来是打了交换的主意,也难怪会引他们上门。
倘若江司葵和他沆瀣一气,无关人就直接会被处理,他也可以假死离府,江司葵把府中人的死归给死人,再拿复生仪式给凝光堵嘴,让自己的仕途更进一步。
可惜,他小看了江司葵的敏锐。
那么,他便单刀直入交涉。
江余津抚摸着手心里的藏魂坛,像在温柔抚摸爱人:“往生堂的贵客,就不好奇返生香究竟能不能发挥效用吗?”
【他好奇个屁呀,璃月上下三千年他都看过了,龙蜥穿围裙跳舞他都不会看一眼的好嘛!】
那倒没有这般绝对。
在一触即发的气氛里,钟离神色从容:“并不好奇。”
同样从容的江余津被他噎了一下,好像奇怪眼下已是天罗地网,而他为什么不怕死在这里。
他望向钟离,似乎在他眼中窥到了同样时间镌刻的风霜,江余津闷咳一声,放下手心,血染赤红。
他倦怠地蜷身,欹回椅背:“几位,我业已未留下多少时日,左右动作都会被发觉,不如将各位引入府中,直接洽谈。我可以舍弃一切,只需各位留下这个夜晚。”
“看到我使用返生香的现场,你们也才好向背后的人做个交代吧?”
哪里是“只”,等过了今晚,你就会去要和妻子好好活下去而谈条件的明晚了。
钟离望向苍老的江余津:“的确,眼下口凭无据,眼见为实的证言,才会被认同。”
雁宁卒尔愕然:钟离的意思是要放任他复活吧我的爱人抓现行?
这成吗?
雁宁忍不住看钟离,钟离对她点了点头。
于是雁宁不说话,江司葵也没太多动作,大抵是默许了。
她望着棺椁里的母亲,火光在她的青丝间明灭。
“倘若有天你们同我一样,与所爱之人生离死别,难道不会用尽一切手段挽回?”
江余津将唇角的血抹掉,他直勾勾望向站在前边的钟离:“往生堂的先生,你呢,你会怎么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