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熹光照在血肉糜烂的大地上,柏婪熟练地翻过一具尸体,试图从那被削掉了层皮的脸上辨认出死者的身份。
昨夜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以傀儡军团压倒性的胜利结束,傀儡没有感情,杀人时便也无所顾忌,不像军人,更像是一台台绞肉机器。
人类与鬼怪的尸块交糅在一处,尸体回收部的人没有耐心一块块翻找比对,索性丢到一堆,统一盖上了个无名的戳。
只有柏婪认真地在烂皮碎肉里翻找着,军人袖口都会缝上自己的名字与所属部队编号,他手里正握着一沓从袖口撕下的衣料。
旁边一个女生见他这样努力,开口劝慰,声音闷在防护服里有些发沉:“死的人太多了,早点烧干净比什么都重要,无名尸多些也好,起码能给幸存的人留点希望。”
柏婪点点头,手下翻找的动作却没停:“我只是觉得,他们或许不会想和杀死自己的人葬在一起。”
女孩自动将柏婪口中的他们识别为人类,闻言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弯腰时间久了有些酸痛,柏婪直起身,一眼便望见了无野。
尸体回收部门大多是妇孺老幼,无野的身高在这里便格外突出,柏婪望向他时,正看见他在费力地分开两具因肉搏厮杀时被爆炸波及,而紧紧黏连的尸体。
忙活了整整一天,尸体的比对和分类工作才将将完成,众人将尸体搬上卡车,运送到原本边界山的位置处统一燃烧。
火光漫天,厚重的防护服也挡不住空气中的焦臭味,柏婪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一具具正在燃烧的尸体,半晌闭了闭眼,招呼无野一同离开。
二人回到【重光】时天色已经暗了下去,正好遇见全副武装要出门的习礼和陈绯红。
鬼怪的数量越来越少,也变得谨慎起来,不像开始一样大开大合地进攻,反倒是打起了游击,因而战斗经常发生在夜里。
陈绯红早就加入了人类军团,习礼不放心,也跟着冲上了前线,战圈越扩越大,他们能回来大本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柏婪见到二人后停住了脚步,开口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习礼摇了摇头:“局势不稳定,鬼怪现在都学会隐匿了,和人类外表无二的鬼怪太多,甚至有几只混进了军团,总能杀我们个猝不及防。”
习礼神色还算冷静,陈绯红说起来眼里却已带上血与恨,目中的愤怒简直要烧起来:“那些恶心的畜生根本杀不完,披着人类的皮,前一秒还和你吃着饭有说有笑,后一秒就用筷子捅进你眼球,搞得军队现在人心惶惶,谁也不信谁,根本没有士气可言!”
柏婪闻言有些疑惑:“军团招人之前,都不进行身份识别的吗?”
“那也得先有身份能比对啊。”习礼苦笑一声。“我们之前用来找人的系统都是靠手动录入,只录取了小部分人的信息,之前哪有人会预料到这种情况,恐怕除了广告商,没人有全部人类的身份信息。”
提起广告商,柏婪不知想起什么,不太明显地瞥了无野一眼,又冲习礼道:“不是有个商品叫【广告商的午餐】吗,不行可以买了问问他呢?”
“那个商品界面早就变灰啦,广告商放出鬼怪屠杀人类,难不成你还想他能帮人类啊。”陈绯红说完,像是不够,还不屑地哼了声。
“好吧,确实。”柏婪点点头,像是也觉得人类和鬼怪的确陷入僵局了。
无野听他这样回答,眸中精光一闪,随即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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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上行,无野靠在玻璃窗边,漫不经心道:“你其实有办法吧,哥哥。”
柏婪没有否认,而是道:“你希望我告诉他们的话,我也可以讲。”
他语气毫不在意,似是对这场战争的结果没有所谓。
“哥哥真的变了很多。”
柏婪闻言只是笑了下,无野望着他笑里浅淡的哀意,忽然没了说话的欲望。
“还是算了,没什么意义。”
电梯门缓缓开启,走出前一刻,无野说。
二人回到住处,意外在走廊遇见了失踪许久的林蜥,他怀里抱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孩,身旁还跟着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
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往医疗室去,二人下意识便以为那女孩是林小蛇,对视一眼,便调转脚步跟了上去。
女孩伤得有些重,医生即刻便开始了手术,几人被赶出无菌室,站在走廊面面相觑。
柏婪方才已经瞥见了女孩的侧脸,意外的,不是林小蛇,更意外的,那竟是许久没有音讯的宋茶茶。
柏婪对几人的出现满腹疑问,可无论他问什么,林蜥只是靠坐在医疗室门口的地上,垂着头不发一言。
柏婪无奈,只能转向那个面色苍白的陌生女人:“你还好吗?现在这层没有空着的休息室了,楼下还有,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女人摇摇头,拒绝了:“他不太好,我还是在这里陪他吧。”
柏婪:“方便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人苦笑一声:“情况有些复杂……我其实也不太确定……要不你还是等他冷静下来,亲口问他吧。”
柏婪闻言便没有再多问,将自己的房间号告诉了女人和医生,嘱咐他们有事可以来找他。
宋茶茶醒得很快,第二天晚上柏婪去看望她时,恰好目睹她扇了林蜥一巴掌的场景。
柏婪愣在了门口,身后无野没反应过来,撞在了他背上。
柏婪反应过来后快走几步,原本是害怕林蜥对宋茶茶动手,却发觉林蜥目光空洞,像是根本没发现自己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
宋茶茶见他这样也懒得骂了,偏过头看见柏婪无野时,先是一惊,随即嘴一扁,泪水便瞬间如珍珠般滚了下来。
“柏哥……鹤哥……”
柏婪望着她通红的眼不由心也揪了下,温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呜呜……柏哥……小蛇……小蛇死了!”宋茶茶手一指林蜥,声音徒然拔高:“就是被他害死的!”
听见林小蛇的名字,一直出神的林蜥这才像是惊醒过来,用血红的眼望了病床上的宋茶茶一眼后,便转身走了。
那跟着林蜥回来的女人就站在门口,见林蜥走了,便跟了上去,林蜥却像是没有注意到她,眼神都没有半点变化。
柏婪看见宋茶茶像是要盯穿林蜥后背的眼神,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怎么回事,小蛇怎么出事的?”
宋茶茶抹了把眼泪,呜咽道:“当时我和其他几个人被一群鬼怪围堵,小蛇他们刚好路过,她看见我之后就带着林蜥要来救我——他们原本是一起的!但是那个女人!就是刚刚那个女人!她看见林蜥之后喊了他一声晰哥,林蜥就立刻不管不顾地跑向了她。”
“我看见了……可是小蛇!小蛇光顾着看我,没有注意到,她……她以为林蜥一直在她身后的!等我提醒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宋茶茶掩面哭泣,声音都在颤抖:“多可笑……多可笑……上次和小蛇吃饭的时候,她还骄傲地跟我说,说林蜥总能把她的背后守护得很好,说他们是最好的搭档……”
没想到林小蛇的死因竟是如此,柏婪听完,心底也是阵阵钝痛。
晰哥,如果他没记错,林蜥忘记林小蛇之后爱上的那个未婚妻,似乎就是这样喊他的。
“要我去杀了他吗?”一直安安静静的无野忽然开口,令二人都愣了一下。
柏婪转过头看他,眼神有些复杂,无野却忽然伸手覆上他双眼,声音低沉:“不要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我。”
柏婪没说话,握住他的手移开,对宋茶茶道:“你好好休息,别多想,我们明晚再来看你。”
宋茶茶点头,目光中有些担忧,但没有多说什么,柏婪拉着无野的手,将人带出门外。
回到房间,柏婪松开了手,转身径直回屋洗澡,无野却忽然伸出手,拉住了他。“哥哥……今晚做吗?”
柏婪闻言顿住,微微皱了下眉:“我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况且,也不合适。”
无野没说话,柏婪见他神色不对,轻声道:“怎么了?”
无野耷拉着眉眼,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柏婪一眼:“哥哥,你是不是……没有那么喜欢我了?”
听他这样说,柏婪表情认真起来:“为什么这么想?”
“在焚巾寨的副本里,我也经历了一遍我们的过去,结束的时候我才发觉,我好像真的变了。”无野神色脆弱而不安,仿佛一具玻璃制的雕塑,勉强扯起一抹笑看向柏婪。“我和从前,真的很不一样,对吧?”
“自从知道我就是鹤厉之后,你就很少用那种、那种特别温柔的眼神看我了,我感觉得到。”
“哥哥是不是……不太喜欢鹤厉?”
无野很少笑得这样……不好看,柏婪看着心疼,可该说的话还是不得不说:“你觉得我应该喜欢吗?”
无野闻言直接笑不出来了,垂下头,神色恹恹:“我也不喜欢鹤厉,除了不断地伤害你,他没有做过半点好事,可我不得不承认,他就是我。”
“自私、冷漠、善嫉,鹤厉是我更恶,却也更真实的一面。”
无野不想让柏婪看见他眼里的懦弱,上前半步,将头埋进柏婪怀里:“哥哥……你不能爱我的全部吗?”
柏婪伸手抱着他,声音温和:“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不在意无野改变,人总是在变的,可他在意无野的背叛,更在意无野的隐瞒。
无野从他怀里抬起头,对上那双含着无限包容的眼睛,忽然更委屈了:“我告诉你的话,你说不定,会更讨厌我。”
“你可以试试看。”
柏婪的声音是那样宽厚,好几次,无野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开口了,可最终,他还是摇摇头,偏头躲开了那灼人的目光。
柏婪又等了片刻,没再逼迫无野,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身走了。
那之后,无野无数次试图向柏婪开口,可一想到说不定会将柏婪推得更远,他就又失去了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
就这样,日日踟蹰,时时徘徊,不知不觉,冬去春来,连战争都已经结束了。
这场人类与鬼怪的鏖战持续了整整四个月,终于,夏日到来之前,最后一只鬼怪引颈就戮。
2102年5月15日,这一天,人类彻底将折磨自己百年的种族清除干净,盛大的狂欢开启,以平安赌场为中心,街道上铺满了彩带与礼花,人们自由地起舞,肆意地相拥,像是要将失去的所有快乐弥补那样努力地大笑。
主街上,柏婪插着兜,独自穿过流光溢彩的烟花雨,踏着笑声与泪水,回到了自己在尸体回收部门时被分到的一套小公寓。
如今战争结束,军团里也没剩多少驻扎的人,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偏僻的部门。
所有人都回家和亲友庆祝胜利了,柏婪推开公寓的门,迎接他的,是一屋子遍体鳞伤的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