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被无数双手捡起，随着越来越多镇民理清迈尔斯镇长曾经犯下的恶，那些数十年生活里堆积沉寂的不满与厌恶顿时化为薪柴，于是愤怒的烈火熊熊燃烧。
忽然有羊妇人痛哭出声，跪在地面任凭眼泪打湿手中纸页，她在贩卖记录中看到了熟悉的日子，自那天起，她的孩子宛如人间蒸发般了无踪影。
纸面写道：“春三月十日，羊人一只。”
无需证据言明，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瞬间查明真相，她死死瞪着十字架上狼狈的身影，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粉骨碎身，抽其筋，吮其血。
“迈尔斯，我的孩子……”她试图控诉，试图指责，可喉咙却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迈尔斯无言，只是微微抬头，面露挑衅，以口型做出三个字：“早卖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人没有这项规矩。妇人惨痛的经历再次掀起激浪，更多受害者站出，将手中物品不留余力地向他们曾经的镇长身上掷去。
“迈尔斯去死！”
“圣天母决不容许你这恶徒苟活于世！”
“主教大人，请为我们主持公道。”
感受着全身各处传来的疼痛，迈尔斯渐渐回想起他年幼时的麦镇，那时冬三月里霜冰砸下，也是如此让人折磨。
他与母亲被赶出家门，亦步亦趋来到圣天母教堂，在亮堂神圣的烛光下，向神明倾诉自己的无助与彷徨。
“贫穷，暴力，怯懦，自卑将我永远困在童年，自那以后，我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我必须武装自己，即使变得恶劣，残忍，双手沾染鲜血，变成就连自己也觉得丑陋的模样。”
“圣天母啊，我是如此虔诚地侍奉你，可就像你从未回应我的祷告那般，你也绝不因现在这些人遭受苦难而伸出援手。”
“呵，圣天母，呵呵……”
迈尔斯突然想笑，但受损的腑脏正汩汩渗出鲜血，堵塞他的咽喉，直至陷入窒息。
时至今日，他最终依然无法发声。
“你想要复仇吗？”
“我聆听到了你的呼唤，感受到了你的不甘，触摸到了你的无助，品尝到了你的苦痛。”
“究极无上美味~”
千万道声音在颅脑中炸响，仿佛不同年龄与性别的人们在窃窃私语。
撑着最后一口气，迈尔斯问道：“你是谁？”
“这不重要不是么，你只需知道，我能够帮助你实现夙愿。”
“来，告诉我~你打算向谁复仇？是记忆里那只反水的坏狐狸，是曾经欺侮你的人，还是高高在上令人作呕的神明？”
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迈尔斯似乎看见了母亲向自己招手，那个他怒其不争，却又孺慕挚爱的人。
他同样挥了挥手，于是他听到自己心底呢喃出声。
“我要向这个世界复仇。”
“如此，你将得偿所愿~”
广场里，巴伦表情痛苦地捂着脑袋——方才系统成功以堪比顶级歌剧家的超绝分贝重伤友军，导致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统子你刚刚说什么？错误出现了？！”
“来不及解释了，宿主你快离开迈尔斯身边！”
尽管尚未搞明白现况，但巴伦此时很听劝，迅速后撤拉开了距离，同时高声示意人群后退。
然而众人早已被怒火控制，无人响应他的发号施令。
“糟糕，好像有些失控了。”面对情绪高涨的镇民，就连巴伦也有些手足无措，脑内疯狂思考对策。
十字架上，迈尔斯浑身气势悄然攀升，可在场大多数人都并非职业者，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头绪，只是一味发泄怒火。
“老师，怎么回事？”约书亚赶了过来，金黄双眼充满警惕地望向广场中央，野兽知觉正呼啸着敲响警钟。
此刻他所有的肌肉都已蓄势待发，用宽大的身躯将巴伦护在身后。
巴伦贴近约书亚耳旁，低声提醒道：“待会如果发生变故，优先撤离镇民。”
“可老师你怎么办？”
没等约书亚问完，巴伦便轻轻拍上他的肩膀，表情自信，一切尽在不言中。
噗通——是广场中央新生的震鸣，万籁沉寂。
噗通——是十字架上罪恶的余韵，孽火燃起。
“噗通——噗通——”那股心跳逐渐剧烈，反复加速，与众人胸腔同频共振。
有人痛苦地捂住胸口，喘息急促，仿佛是无法适应如此高负荷的频率，呼哧呼哧如同经久失修的管风琴。
注视之下，迈尔斯的身躯自头顶奏响悦耳的撕扯声，皮肤，筋膜，肌肉，层层剥离，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就此塑造成型。
森森白骨间，心包皱褪，露出那颗漆黑如墨的心脏。
它将血管断离，挣脱束缚，抛弃无用繁重的身躯，灵活地自骨缝中挤出，然后愈发膨大。
“啊啊啊啊！”系统大叫出声为自己打气，从虚空射出一道以数据流为主体的光线，精准打击在心脏上面。
可惜无事发生，心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呜，对不起宿主，看来我的攻击只会对错误本体造成伤害，对它的衍生造物无效。”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哪怕有人必然会因此受伤巴伦也顾不得太多：“约书亚，快！”
收到老师指令，约书亚神色肃穆，迅速挥动手掌，阴影顿时汇成数根粗壮藤蔓蛮横地把镇民扫开，从而腾出一片真空隔离带。
心脏仍在膨胀，比成年黑熊还要肥大，好似被灌满了水的巨型气球，就连表皮都有些透明，隐约能看到其中正在孕育着什么。
可惜在他们看清之前，它动了，裹挟着无比恶毒的怨念发出尖啸。
“巴伦主教，你此刻的模样可真让人着迷，是没想到我会变成这种样子吗？”
“呵呵，瞧瞧你，不要紧张，往日那些恩怨已经无所谓了，如今我只想亲自摧毁这里的一切。”
海量黏稠腐败的液体自心腔豁口迸射而出，洒落地面就连石砖都被轻易腐蚀，激发刺耳的爆鸣音。
而它的目标并非别人，正是意识到异常四散逃离的镇民。
“不好！”尽管约书亚已经全力以赴，此刻他却依旧只能眼睁睁注视着液体即将把许多人吞噬。
然而预想之中的惨叫声并未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五色交融、流光溢彩的屏障，精准将所有袭击阻挡。
“迈尔斯镇长，导致你步入这种窘境的似乎是我吧，咱们之间就不用牵扯外人了，多伤感情~”
“又是你，巴伦……”迈尔斯差点气笑出声，当即不再犹豫将所有矛头转向面前的狐耳青年，势必将对方就此挫骨扬灰。
深深呼出一口气，巴伦坦然直面向他奔涌而来的液浪，已是做好掀开底牌的打算。
“老师小心！唔——”身体先是感受到一股冲击，接着是宽硬坚实又温暖的胸膛，以及一道闷哼。
节奏被打乱，但巴伦并不生气，只是定定望着将自己扑到攻击范围之外的约书亚，又好笑又心疼。
那条原本毛茸茸的蓬松狼尾巴上此刻被腐蚀出了一片狰狞的疤痕，显得十分滑稽。
“蠢狼，你老师还轮不着你来救，安静给我呆着！”状似用力地敲了下狼脑袋，巴伦拍拍灰尘，再次站回迈尔斯对面。
听出巴伦训斥声里蕴含的关心，约书亚晃了晃耳朵，仿佛伤口都没那么疼了。
但让他放自家老师去冒险，他绝对做不到，拼尽全力也要颤巍巍从地面爬起。
这之后，约书亚目睹了狼生最难忘的一幕。
完全陌生的语言，宛若吟唱般于巴伦口中流淌：“以华夏之名，恭请女娲娘娘降临！”
画卷悄然浮空展开，歌谣遥远浑厚，氤氲万古河山，人首蛇身的女神慵懒舒展腰肢，自水墨中张开眼睛。
时光在祂眼中倒流，于是生如蜉蝣的凡人也得以窥探那过去的神话。
炼五色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抟土造人，斩龙止水，福佑社稷，万家咸宁。
巴伦悄悄环顾四周，发现除他与约修亚以外，几乎广场周围所有镇民都已经乌泱泱地跪下祈祷，信仰与女娲牵连。
这是他首次尝试利用长期聚集的信仰之力来召唤神明，没想到居然意外实现了“实体化神降”，比早先猜测更为震撼人心。
“倒真是，让人惊喜。”巴伦面色复杂，他本打算利用冬三月大雪封路之时缓慢推进麦镇改信工作，现在看来倒没有那么麻烦了。
有此神迹在世，哪怕圣天母狂信徒他也能给人策反！
至于迈尔斯，早在女娲娘娘苏醒时液浪便被制服，只剩个光秃秃的心脏暴露着，哪怕形状再诡异也不过是大号靶子。
女娲再度落下一指，绕广场勾勒出飘逸五彩云纱，轻易抚平由“错误”所造成的破坏，一切回归原初原始模样。
“约书亚，去吧，做你应该做的。”巴伦面带笑意，静静旁观他的主角踏上与原命运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道路。
闻言约书亚没有犹豫，这是早先便约定好的事——由他亲手将迈尔斯处决。
暗影凝聚为锐利长剑，他不顾耳边喧嚣的疯狂杂乱的呓语，干脆果断地穿透了心脏，黑血沿剑锋滴落。
那一瞬间，蓄积多日的霜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欢呼着为冬三月拉开序幕。
麦镇，下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