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闻渊轻轻叹了口气。
他哪里又看得进书去?
将书页阖上,小孟公子起身走到窗前远眺。
元宵节后京城又落了一场雪。
虽是不很大,却也让窗外虬劲的梅枝上均匀地挂了一层雪。
黝黑的枝条与晶莹的白雪相映成趣,令人颇有展卷铺纸、泼墨写意的冲动。
今日的孟闻渊却无意作画,他在想之前同越潜去做的那桩事。
那日越潜因为接了家里的传书,要回蜀中老家去,他却说启程前还有一件棘手的事要办。
自己虽然一贯“嫌弃”他,听到他有难办的事,却当然是愿意帮忙的,便如约在亥时出现在会合点。
因为越潜告诉他不用穿夜行衣,他便换了一身不大起眼的旧衣衫,将身上的配饰也尽数摘了。
越潜也是差不多的打扮。
那夜越潜赶了一辆马车来,也不多话,只示意孟闻渊快上车。
他将将坐稳,越潜便一扬鞭子,马儿甚通人性,嘚嘚嘚地走得非常稳健,带着他们只往城西的叙柳巷去。
巷子口上早有一个青年人扬首等着,背上背着一只包袱,见越潜来了,忙快步迎上来。
越潜约束好马匹,也不寒暄,劈头便问:“都准备停当了?”
青年人一拱手道:“是,多谢少侠援手,我们已都打点好了。”
他说完便转身向巷子口一棵大杨树的阴影里柔声唤道:“金妹,出来罢。”
果然有个一身简素衣裙的女子从树后转出来,她头上戴着一只垂纱帏帽,将容颜掩藏起来,身影却甚窈窕。
她走来对着越潜与孟闻渊深深地福了下去。
虽然戴着帏帽,一双被规训得极佳的眼睛却仍不肯向他俩看上一看,只把头垂着。
越潜轻轻点头致意。
孟闻渊虽然不知这两人是何来路,也仍是侧过身去拱手还礼。
越潜目光向四周快速一掠,道:“走罢,我送你们出城。”
那青年又抱拳施下一礼,这才走去将那少女扶上马车,跟着自己也坐了进去。
越潜仍旧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抖了抖缰绳,对孟闻渊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
孟闻渊心里有千万句话想问,却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好默默坐在越潜身边,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越潜低声道:“瞧仔细了,别有尾巴才好。”
他又回头向车内道:“坐稳了。”说着便一甩缰绳,赶车向西城门驶去。
西城门的守卫看见他们的马车来,扬手示意停车。
越潜并不减速,往那兵头儿的手里远远抛了一个什么物事。
那人接了一看,立即喝令开门放行,又小跑着将那东西送还。
孟闻渊替他接了看时,见是北静王府的腰牌,忙掖在手里,待越潜驾车出了城门,这才低声问他:“你说这不是主君交代的事,怎么又要用主君的名义?”
越潜专心赶车,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随口答道:“平日里替他卖命,我也不曾要过什么报酬,如今不过是借他的幌子行个方便,又有什么要紧?”
看孟闻渊还要说话,越潜忙补充道:“你放心,此事没什么影响,来时我早报备过,今夜要以王府的名义出城送两个人,主君是知道的。”
孟闻渊虽仍是有些狐疑,却也不再说话了。
出城又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下。
前面已有一辆同样不起眼的马车等着,戴着斗笠的车夫嘴里叼着根草,袖着手倚在树干上等着,看见越潜,他将手在笠沿儿上一碰,跟着便跳上车去,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青年人扶着女子下了车,两人对着越潜又要行礼。
越潜忙向那辆马车一指,道:“别忙,快上那车去罢。路上的几个关卡我都已传了信去,你们一共要换六次马车,盘缠、食水都是现成的,只送你们一路南下到广州城去。咳咳,这一路不是观光游玩,恐怕少不得颠簸,张姑娘要受累了,你要多看顾些。”
青年点点头,张氏福身道:“此番小女子同诠哥的性命全赖公子成全,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越潜又向那青年道:“我管得了你们一时,却顾不了你们一世。到了广州城,便是另一番天地,那里与北方人文水土迥异,要如何谋生、怎样安居,就看你的本事了。”
青年沉痛道:“我听闻岭南诸县古来皆是流放之地,烟瘴弥漫、民风蛮荒,此去定然‘大不易’,只是如今我们受奸人相害,逃难避祸,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无妨,我是已有准备的了。”
越潜啧啧连声,道:“你把‘老黄历’当‘新闻’看吗?唉,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人家苏东坡过去还说‘不辞长做岭南人’呢,可见至少由宋代开始,岭南风物便是极佳。等你到了南边,见了人家的开放、富庶,可别惊掉了下巴。”
青年忙拱手道:“多谢公子指教,是我读书不经心、见识浅薄了。小可不才,一定尽力而为,不会让金妹受累。若来日还有再见之时,在下虽是萤火、杯水之力,也定要偿报公子的大恩。”
越潜摆摆手,又催促他们上车,两人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越潜和孟闻渊仍旧赶着先前的马车回城去。
孟闻渊率先打破沉默,道:“那两人是谁?”
越潜抖着缰绳,叹道:“两个可怜人罢了,问他怎的,没什么要紧。”
孟闻渊道:“看那两人行止打扮,应当并非夫妻。他们如此同车赶路、躲躲藏藏、漏夜出行,我想恐怕不是寻常事体。你……你拐带良家女子,这是重罪,更非君子所为。”
越潜笑道:“哟,谁家‘君子’又半夜来当我的共犯呢。”
孟闻渊气道:“我是为了帮你!”
越潜气定神闲地道:“你帮我,是因为你信我;既然你信我,就该知道我不会‘拐带良家女子’,我是在帮他们。”
孟闻渊突然想起,那日在贾家的屋顶上,他也曾说过要帮自己和那位林姑娘。
该不会也是这么个“帮”法儿吧。
孟闻渊骤然感觉有点晕眩。
若是别人也罢了,这事恐怕越潜真干得出来。
见他突然沉默,越潜反而有了说话的欲望。
他一面赶车,一面便将这对男女的来历讲了出来。
原来这对年轻男女乃是长安县人,也并非寻常百姓人家的子弟,男的是当地守备的长子,叫郭诠,今年刚及冠龄,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为人正直。
因为生在武将家,从小也跟着父亲习练功架、打熬筋骨,懂些弓马骑射、功夫拳脚。
郭守备早早地便给他订下了一门亲事,亲家乃是长安县本地有名的一个张财主。
张财主的女儿名叫“金哥”,比郭诠小两岁。
两家合过生辰八字,样样皆是极相配、妥当的,只等郭诠这边参加完今年的武举,两家就好商议着完婚。
岂知人间无常总是寻常。
这位张小姐在随家人到尼庵进香时,偶遇了长安知府的小舅子李衙内。
果然又勾起一段老套的故事。
因她生得有几分姿色,果然便勾起了李衙内的旖旎心思。
他向庵中尼姑打听明白这女子的姓名来历,回来便说给他姐姐,点名非她不娶。
想那郭家早已向张家下了定礼,两家结亲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欠一顶花轿来接罢了,如何又能将女儿另许他人?
无奈李衙内为人十分荒唐不吝,越是得不到的、他偏就越不肯放手。
听闻张家女儿已是许了人的了,竟也拗起他的性子来了,缠着他姐姐同知府吹了一夜又一夜的枕头风,只把知府吹得头昏脑胀。
知府把自己给说服了。
他觉得,那女孩儿既然不曾抬进郭家的大门,那就仍然是张家女,不算得郭家妇。
知府这般想定,便使人去同那张财主商量。
张财主听说自己家里能同知府家里结亲,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
世人重士轻商,自己一族虽然家财万贯,在整个长安县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真要论起来,那些真正的世家大族眼里却都瞧不上自己。
若不是如此,当初自己怎么会同意将独养女儿许给区区一个长安县守备的家里?
守备虽只是个芝麻大小的官儿,总算也是官身,四舍五入,自己家里也可沾些光。
但长安知府又是不同了。
张财主从未肖想过能与这般体面的大人结亲,可世事偏就像做梦一样,真有媒人带着大礼来替衙内说亲了。
作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张财主认为这门生意可做。
他立即便想着要与郭家退亲,而且要立即退、马上退,退得干干脆脆。
张财主让人带了郭家从前送来的定礼,又多封送了两倍价值的礼物,一起抬去了郭家。
他自觉郭家已是得了便宜,应当见好就收、就坡下驴才是。
谁知郭家听明来意,大为光火,说了许多难听言语,不肯收下东西,更是严词拒绝退婚。
两家闹得不可开交,互不相让,张财主病急乱投医,这才有了找净虚老尼托王熙凤找郭家的顶头上司节度使云光说情一事。
净虚本以为以凤姐的脾性,自己甜言蜜语地赔送些奉承、再许以重利,这夜叉星一定是满口答应的。
谁知她却一反常态地拒绝了。
熟读原著的越潜也以为应当是由贾家同云光勾结,逼迫郭家退婚,所以将防范重点放在了贾家发往云府的书信上。
他的原计划是替换掉那封书信,只用几句寒暄的废话代替,绝对不让老云再干涉郭家的事。
谁知他左等右等也不见贾家同云光通信。
越潜隐隐感觉有些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他实在放心不下,不得已这才亲自去了一趟长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