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雀和专家团商讨后决定,暂时先放两名联邦军和一位专家下去。
他们身穿防护服和头盔,腰腹上绑着长长的、特殊材质的绳状设备,确保能原路返回,哪怕遇到危险,上面的人也能迅速将他们拉上去。
很快,三个人被放了下去,消失在深不可测的缝隙中。
设备显示屏上一面是属于他们三人的蓝点,一面是他们投射出的影像。专家团则尽心尽力观察局势,提前为他们规避风险,避开可能碰上异种的甬道。
距离越远,通讯声越断断续续滋滋啦啦。
宋拾盯着屏幕,投影中,甬道漆黑,四处栖生的藤蔓,泛着点点诡异的蓝色荧光,忽明忽暗,如同呼吸一般。
白胡子老专家用刀割出一小截藤蔓,收进挂在腰间的特殊皮质袋中。
“这里……到处都是藤蔓,但……滋滋……但它们……很安静。”
地下四通八达,全是地道,四处爬满成人腰粗的藤蔓。
倒也幸运,除了两次险些和异种碰头,一路上几乎畅通无阻。
左屏幕上红点离蓝点很远,他们很安全。右屏幕显示的则是逐渐空旷宽敞的地道。
一根硕大的根茎分散出无数荧光触须陷入土壤,粗得无法用肉眼丈量其宽度。
老专家秉持探究心态,举着强光探照灯走近,在看清后惊骇地后退步,被蜿蜒盘旋的藤蔓绊倒。
“怎么了?”头盔内传来同事的询问。
“……”专家吞咽了口口水,战战兢兢指着根茎,坚强站起,将镜头对准。
根茎的薄膜下,是一张张人脸,面容清晰可见,仔细观看,他们并没有死,还有呼吸。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我认识他们……”
那位校长惊恐瞪大眼睛,惊魂不定盯着屏幕:“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几天前他们是被哀涅托带到了下面……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还活着。”设备内传来联邦军的声音,她观察了下那层薄膜,皱眉问道,“指挥官,需要救他们吗?”
谅雀思忖片刻,“先将薄膜划开,看看他们还有没有意识。”
“是。”两名联邦军用军刀破开薄膜。
强光下,覆盖在肌肤上的那层黏腻湿滑的液体活像鼻涕泡,一碰还叽里咕噜作响。
“醒醒……醒醒……”
他们两人想先将一个人从根茎里拔出来,可拔了半天,先不说湿滑,那人仿佛与根融为一体一般拔不动。
融为一体……
老专家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推开他们,探照灯照去——那人的下半身完全被藤蔓吞噬。
可他还活着,胸脯仍在平稳地起伏,鼻息有呼吸。
怪事。
老专家凝重地掀开他的眼皮。瞳孔涣散,对强光毫无反应,似乎是陷入了深度昏迷。
“滋滋……滋滋。”
太过聚精会神,让他大脑自动过滤掉头盔内不断传来刺刺啦啦的信号声响。
直到一声清晰的怒吼。
“快走!离开这里!大批异种朝你们奔来……”
地面,观察控制器的工作人员急急叫喊,原本清晰的屏幕画面开始模糊,雪花一片。
他们满头大汗,惊恐地盯着红色原点不断地朝着蓝点放心靠近。
越是靠近,信号愈发不稳。
究竟是什么让它们同时注意到了那里?
“拉他们上来。”谅雀蹙眉,立刻下达指令。
“来不及了……每一条路上都有异种。”
听到这句话,地下的人彻底地绝望,这相当于掐断了他们最后一丝希望。
“…………”
“…………”
长久的沉默,用不了一分钟,那群家伙便会涌过去围堵住他们,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宋拾恍惚听到稀碎的、哀恸的声响,就在身侧。她转动眼珠看去,只见郭贾同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屏幕,粗重的喘息声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哭泣。
她这才注意到,那位眼熟女性联邦军。
今天上午,她还嘴角含笑着和他十指紧扣。
那名女性联邦军好像察觉到爱人的视线似的,原本严肃的表情渐渐松动,微笑:“郭贾同。”
“我在。”男人绷紧的声音在崩溃的边缘。
“我爱你。”
“我……也是。”男人似乎用尽全身力量说完这三个字,咬紧牙关,崩溃地闭上了眼睛,呜咽的声响从他喉咙里冒出。
老专家一言不发,将挂在腰上的绳索取下,脱掉的防护服紧紧缠住藤蔓,又用将挂钩紧紧缠上。
下一秒,右边屏幕彻底失去信号,滋啦雪花点布满。而红光点也在顷刻间占据整个左屏幕,吞噬掉蓝点。
三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在眼前消逝,男人再也抑制不住的哭声被呼啸的风声压去。
……
E2604区什么都没有,没有鲜花,没有高楼大厦,漫天遍野的黄沙。
可这里有学校。
在这么一个荒凉危险的地方建着学校,老师和课本从哪里来,建设一所学校又要花费多少精力和资源,从未有人思考过。
可偏偏,这片荒漠上开出了花。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调查才刚刚有进展,即便一下牺牲了三个人,也不可能就此离开。
索性,飞行器降落在了这所破旧小的学校。
老专家拼命保留的藤蔓已经被专家团拿到飞艇上去研究成分了。
谅雀则和一部分人员分析异种突然暴动的原因。
这个学校,除去琼,还有两位老师,十三个孩子。他们的亲人要么被异种吃掉,要么跟着哀涅托进了地下。
琼说,原本这里有三十九个学生,她不希望他们也从她眼前消失。
呼啸的风中,不时飘荡来异种毛骨悚然的叫嚎。
E2604区永远是地狱,不离开这里,死亡永远守在下一秒。
队员们分出食物给孩子和老师们,仅仅是奶酪、干面包片,对他们来说却像过节一般喜悦,虔诚而小声地歌颂食物。
围着篝火,队员们啃着面包,谁也不说话,仿佛死亡的阴霾仍笼罩在头顶。
郭贾同像失了魂一般,眼神空洞看着火焰噼里啪啦燃烧,大家怕他想不开,派出一个人和他一同进飞艇休息。
坐在宋拾身旁的小女孩,叫米法特,有着一头浅金的短发,纯净漂亮的眼眸。
但她双臂残缺,灰扑扑的面庞上残留着旧疤,伤是好了,可疤痕永远地刻印在她稚嫩的面庞上。
她看见宋拾手臂上的肌肉,羡慕地问:“我可以碰一下吗?”
“可以。”
“谢谢。”她轻轻地将脸贴在宋拾的手臂上,动作无比小心翼翼,一触即离。
米法特是个小话痨,又怕打扰到别人,小声地在宋拾耳边如数家珍说着自己经历的事。
“琼老师是个很温柔的人!”女孩的眼眸如同星星般闪烁明亮。
宋拾即便再绷着一张脸,也忍不住微笑。
“告诉你一个秘密,琼老师不是E2604区的人,她出生在联邦市!联邦市,可她偏偏来到了我们这个糟糕的地方,一来就是十几年,其实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这里那么危险。”
琼皱紧眉头,纠正她,“米法特,这并不值得拿出来说。”
“怎么不值得,您是全世界最好的人。”米法特嘟嘴。
琼看向孩子们,露出笑容:“好了好了,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们……以后,你们就可以到别的城市生活了,永远逃离E2604区,这些姐姐会帮你。”
离开这里?
孩子们不可置信追问,得到确切答案后止不住小声欢呼。
唯独米法特神色黯淡下去。
琼蹙眉,以为她是在意身体的残缺,“乖姑娘,外面人人安装义肢,到了那里安上义肢,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不用担心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米法特一言不发垂下头。
天空透着浓重的黑,篝火早已熄灭,异种的嚎叫像从很远传来,又近在咫尺。
上半夜是宋拾守夜,她坐在砖头垒砌的墙上,打开夜视功能。
漆黑中她看见一个单薄,孤独的小身影从学校溜出来,蜷缩成一团,努力抑制住啜泣声。
“小朋友,大半夜出来很危险哦。”
米法特抬头,黑暗中她看不清对方,但音色立刻让她辨别出是宋拾。
“那些怪物摧毁了我的家,废墟里埋葬了好多我的亲人,如果不是琼老师救了我,我也会和爸爸妈妈一样长眠在地下……”
宋拾沉默着,聆听她的话。
“我知道,琼老师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这里……可如果没有她,我去别的地方又能怎么办?”她哽咽的声音几乎绝望,“我很懦弱……我害怕夜里那些怪物的呜咽,可更害怕没有人陪伴的未来。
宋拾沉默良久。
于她而言,所有的选择都围绕着利益与生存。在生存面前,她通常将感情压缩到无限稀薄,对生存的渴望放得无限大,甚至忘记曾经自己也有过茫然无措。
被亲人抛弃,伙伴背叛,孤立无援的日子日复一日,她的后背空空荡荡,只有她自己,所以她咬着牙坚持,靠自己侥幸从死神的手里逃过了一次又一次。
只有经历过这些,才知道平稳生活的可贵。
可往往,当你真正只剩下一个人,那遥不可及的幸福只需要再往前走一步,便触手可及时,心中有会生出迷惘与恐惧来。
宋拾难得温柔,替她抹干泪水,坚定告诉她,“亲爱的,你配拥有幸福,更不懦弱,你只是需要再勇敢一点点。”
“琼校长是个伟大的老师,她想解救更多像你一样的人,所以选择留下来,她豁出性命为你们谋出这一条几乎不可能的路,你一定要把握好。”
宋拾微笑着,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离开这里,你们能获得联邦救济所提供的帮助,不论是上学教育,还是为你提供义肢,到那个时候,无论你想做什么,一切皆有可能,未来是有无限可能。”
还要守夜,她扭身离开,留下一句:“晚安小家伙,明天见。”
宋拾走远,黑暗中才轻轻飘出一句小声的:“大姐姐,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