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许存之第一次听到云想唱歌。
云想张口的那一刻,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静默,大家都惊讶地盯着她看去,就连原本一直靠在门前玩手机的孙浩东也惊讶地抬起了双眼。
她的歌声就像那山间的精灵,情感充沛,穿透人心,勾起了所有人心中最单纯、快乐且脆弱的回忆。
听着她那纯粹中略带沉重的歌声,许存之不由得再度想起了他的奶奶,泪水不自觉地涌上眼眶。
与云想和外婆的初相识,许存之便是在外婆的身上看到了奶奶的影子,才愈发的亲近。
许存之的奶奶沈慈就是古建筑修复师,家中摆着许多沈慈年轻时拿下的证书和奖杯,其中还有不少她自己做的模型。
小时候的许存之是个顽皮的孩子,没事就会拿奶奶屋子里的模型玩,林语丹看到许存之玩奶奶的模型就会骂他两句,让他把模型放下,别弄坏了。
奶奶看到林语丹骂许存之,“哎呀”两声,只道:“存之想玩就让他玩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妈,您总惯着他。”林语丹蹙眉看着奶奶。
“哪儿有什么惯不惯的,孩子喜欢就让他拿着玩释放天性,总拘着,那不成书呆子了?”说话间,奶奶叹息一声,随后目光瞥向了一直坐在书桌旁读书的许存周。
林语丹见奶奶的目光移向了许存周,瞬间明白了奶奶话里的意思,没再说话,径直转身离开了房门。
家里那个调皮的孩子往往是最受宠爱的,许存之便是那个调皮的孩子。
“奶奶,这个房子和我们之前出去玩的那个好像啊,”许存之拿着奶奶的模型小跑到奶奶的跟前,递给奶奶,“一模一样。”
奶奶接过许存之递到手中的模型,顺手将许存之揽入怀中,笑眯眯地垂眸问他:“那存之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吗?”
听到奶奶问话,许存之抬起那肉乎乎的小手挠了挠头,片刻后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啊……”奶奶拖着调子“啊”了声,似乎想再说些什么。
许存之抬眸望着奶奶眨眨双眼。
他记得林语丹提过那房子的名字,认真回忆半晌后,许存之才继续张口:“我记得那房子是黄鹤楼。”
“存之还记得黄鹤楼啊。”听到许存之提起了黄鹤楼,奶奶瞬间笑出声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的皱纹上扬。
许存之再度点点头,“记得。”
“那存之有没有学《黄鹤楼》啊?”外婆低头再度问许存之。
许存之摇摇头:“没有,奶奶我才上一年级。”
“一年级呀,”奶奶已经忘记《黄鹤楼》是几年级学的知识了,“那有没有学《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呢?”
许存之又是摇摇头。
奶奶怔愣片刻,“看来是奶奶拔苗助长了。”
“虽然没有学,但奶奶可以教我啊。”许存之抬眸看向奶奶,他的眼睛亮亮的,期待着奶奶教他。
奶奶见许存之如此好学,脸上的笑容更甚,她将那属于黄鹤楼的模型拿到许存之的跟前,给许存之讲述着那数千年之前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许存之也能背下那两首诗了。
奶奶夸赞许存之聪明,许存之被夸得羞红了脸。
“奶奶,家里怎么有这么多的古建筑模型啊?”许存之好奇地问奶奶。
奶奶勾勾许存之的小鼻子,“那每一个模型,都是奶奶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上面都有奶奶留下的,修复的痕迹。”
“修复?”许存之疑惑抬眸,“它们坏掉了吗?”
“它们没有坏,它们只是和奶奶一样身上有了岁月的痕迹。”奶奶摇头,说得委婉:“它们也老了。”
“那有什么办法让它们不再变老吗?”许存之抬眸,望向奶奶的眼神亮亮的,期待着奶奶答疑解惑:“奶奶也可以不变老吗?”
“没有办法,”奶奶再度摇头,她放下手中的模型,拉着许存之走向摆在客厅内的立钟,指着摇晃的钟摆对许存之道:“它晃动的次数就是时间流动的痕迹,”她抬眸看向钟表分针与时针的方向,“分针与时针变换的位置,也是时间流动的痕迹。”
听着奶奶所说的这些话,许存之面露疑惑,他不解地抬头看向奶奶。
奶奶拉着许存之到了院子里,一起坐到院子的躺椅上,望着太阳直射的方向。
她问许存之:“现在太阳是在哪个方向。”
许存之记得父母说过,他们家是坐北朝南的,中午的时候太阳的光正好可以透过窗子照进屋内,会暖和很多。
现在太阳正对着他们房子的窗户,所以是南面。
许存之和奶奶说:“是南面。”
奶奶笑着夸了许存之一句:“聪明,是南面。”
她又问:“早上的时候,太阳是在哪个方向啊?”
许存之回:“在东面。”
“那东面在哪里呢?”奶奶又问。
许存之回忆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几个字,下意识地想抬起右手,可此时他正对着的方向是南面,反应过来后,他又放下右手,转而换成了左手。
他指向院子的左面:“那边是东。”
奶奶点头:“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这就是时间的痕迹。”
“这也是时间的痕迹?”许存之不解地偏头。
奶奶“嗯”了声,摇着手中的蒲扇,轻轻地扇着:“这也是时间的痕迹。”
“除了这些,我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时间的痕迹。”奶奶站起来,走过院子的红色窑砖地时,在上面的灰尘上落下一个很浅的脚印,她垂眸盯着那脚印道:“这也是时间的痕迹。”
许存之盯着奶奶的脚印看了一阵儿,正欲张口说什么,奶奶倏然弯腰对着脚印的方向扇了扇,灰尘扬上空,原本窑砖上的脚印瞬间消失。
“这……也是时间的痕迹。”奶奶转身去花坛里捡起一块石子,在窑砖上写下一个数字,随后对许存之说:“这也是时间的痕迹。”
“可是这块砖受伤了啊,这也是时间的痕迹吗?”许存之还是不解。
奶奶点头,说了声“是”。
她将石子重新扔回花坛内,给许存之举了一个最普通的例子:“水滴石穿。”
“水怎么会打穿石子呢?”石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水那么柔软,它怎么可能打穿石子呢?
“水确实柔软,但也坚不可摧。”奶奶舀起一瓢水,带着许存之走到花坛外侧,用食指在水瓢内晃了晃,然后伸到花坛里,任由指尖的水滴落到花坛的泥土里,问许存之:“你看水珠落下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许存之蹲下,盯着水滴落下地放下看去,“湿的。”
“很平整对吗?”奶奶又问。
许存之“嗯”了声,“很平整的。”
“你看看手表的时间。”
“一点三十八分。”
奶奶蹲到许存之的身侧,和许存之一同注视着湿润的泥土,用同样的方法在泥土上滴小水滴,没一会儿便形成了一个坑。
“现在呢?”奶奶又问。
“是个小坑。”许存之抬眸看向奶奶。
奶奶偏头看他,“再看下时间。”
许存之垂眸扫了眼手表:“一点四十分。”
“现在这个坑是不是很小?”奶奶又问。
许存之点头。
奶奶继续重复着刚刚的动作,过了将近五分钟后,原本的小坑变成了一个大坑,奶奶告诉他,这是时间的痕迹。
许存之懂了。
他明白奶奶说的时间的痕迹是什么了。
奶奶之所以修复黄鹤楼并不是因为它坏了,而是因为它的身上时间的痕迹太重,需要修补。
它不是坏的。
“奶奶脸上的皱纹也是时间的痕迹,”奶奶直起身来,将水瓢放进院子的水桶内,“它也不是坏的。”
“东西不一定坏了才需要修补,”奶奶重新坐回躺椅上,继续和许存之讲着她那些“当年”的往事说:“当时间的痕迹存在潜在危险时,它就需要修补。”
“老话常说时间会抚平一切,”奶奶叹息一声,垂下眼帘道:“这句话错了,时间不会抚平一切,它只会让原本还可以修补的关系变得摇摇欲坠,当它无法再支撑这种关系时,便会瞬间坍塌。”
奶奶话语深奥,许存之没能真正理解奶奶话里的意思。
那时的他只想快些长大,只要长大了,他就能明白奶奶那些话的含义了。
当他年岁渐长,回忆起奶奶的那些话来时,奶奶脸上岁月的痕迹愈发明显,身子也愈发孱弱。
那时的许存之并不明白奶奶的话是什么意思,直至他再大些的时候,直至奶奶离去,他才真正地明白奶奶话语里真正的含义。
发现问题后要及时解决,不要拖到最后,不然只会追悔莫及。
时间不会抚平一切,只会将创伤无限放大,就像那越来越大的水坑,哪怕它后来填补了再多的泥土,它都无法再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创伤是无法抚平的。
无论怎样掩去,那时间的痕迹早已烙进了心中。
云想的歌声再度令许存之想起了去世的奶奶,也更加坚定了他要成为奶奶的决心。
奶奶离世后留下很多东西,留下了他们一家人,留下了他们一家人对她的思念,还有那被记录在书籍上的名字——沈慈(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