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桌子上放的陶瓷油灯。
油灯燃了快两个时辰,火光微弱得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屋子里大半都隐在黑暗中。
屋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时断时续。
宋必姜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索性坐起身来,披上外衣走到窗前。四四方方小格的玻璃上,倒映着她晃动的影子。
推开窗户,夜风凉丝丝吹在脸上,她深吸一口气,期冀这风赶紧将她心里翻涌的火气降下去。
“全是女人的国度……”宋必姜喃喃自语,边想边扣窗框上的木刺。这个念头像块烧红的碳,烫的她心口发疼。
她莫名有些恐慌,仅仅一日,好像来到世外之境。异样的房子,古怪的物件,以及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村民。
就像谢自先,短短时间她对她的好奇疑问达到人生中的顶峰。
谢自先在里侧睡着,还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她的下眼睑处有一颗黑痣,皮肤黝黑。头发粗糙,和宋必姜现在披在肩上的顺滑长发截然不同,她说话时还总爱扬起下巴。
宋必姜撑着下巴,一项一项在心里数清楚。比较中,她就回想在家里的日子。
宋必姜对此地如此陌生,定然不是平原县人。她是从南方逃难过来投靠亲戚,据家里人讲,在平原县有个表亲,去了能照应。
整理好行李财产,带着一群家仆,举家搬迁。人多势众,浩浩荡荡朝北走,料想在路途中也不甚危险。
说是逃难,总之比她想象中的境遇要好许多。
只是可笑又可气的是,家仆一路上眼馋金银财宝许久,快到县城时趁四处无人,竟叛变,不仅抢了家产还掳走了她家里人,甚至杀鸡儆猴般残忍杀害了两个伯伯,只有她当时不在场侥幸逃跑。
二伯的惨叫声戛然而止,身体一骨碌滚在她藏身的附近,头颅上瞪大的眼睛死死朝向她。
她跌跌撞撞逃进树林,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叫喊。树枝划破衣裙,刺入皮肉,可她不敢停。
直到,她倒在地上。
之后一睁眼,便是这间屋子,谢自先的家。
当时谢自先说,“一大早起床就听村里讨论,地上倒个姑娘,还血淋淋的。没办法,就把你带回来了。”
彼时,她听到这,没敢多回话,心里却暗道,不过是几道树枝划破的划痕罢了,哪有说得那般可怖。
在惊魂未定与冲动之下,她一股脑儿地向谢自先道出了实情。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不迭,这些人若是坏人可怎么办?
谢自先深思片刻,“听你的描述,出事的地方有点像北山。若是北山的话,倒是有士兵在那巡逻,说不定会发现你家人的踪迹。”
“真的吗?!”
“或许吧。你也可以去县衙报案试试,只是报案的话,需要本县的身份卡。”
“可我什么都没有了……”
谢自先见状,语气笃定:“身份卡获取挺简单的。放心吧。”
之后,宋必姜就在谢自先的安抚下,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个平和的白日。
这份平静在下午被彻底打破。那一刻,谢自先突然问她:“我晚上有个活计,要去看看吗?”
于是,宋必姜问出那句话:“这……这就是你要干的事?”
家破人亡,财产被夺,如今连一张能证明自己身份的卡片都没有,这让她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仿佛是无根的浮萍。
又在这种变故下,一切都是未知,她就像被抛进另一个世界,忐忑不安。
“在想什么?"谢自先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宋必姜一哆嗦。
她抬眼望去,谢自先起身坐在床边,睡衣惺忪带着笑意。
"没、没什么。"宋必姜慌忙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掌心一片湿润。
谢自先走过来,递来一块粗布手帕,"喏,擦擦。”
宋必姜接过手帕,胡乱地抹了抹脸。
只是这时油灯兀的一下灭了,房间内漆黑一片。
两人只好摸黑,重新躺在床上。
黑暗中,宋必姜轻声问道:“为什么这么帮我?”
谢自先的呼吸声顿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三年前,我也跟你现在一样......"
"什么?"宋必姜惊讶。这个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逃难来的。
谢自先轻笑一声:"怎么,看不出来?我刚来时比你还惨,饿得皮包骨头,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宋必姜想起白天谢自先在村里忙碌的身影,那些村民对她恭敬的样子。
"可是你现在......"
"都是县衙教的。"谢自先的声音突然轻快起来,"她教我们识字,教我们做事。就像你现在看到的这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宋必姜突然想起什么:"谢自先......这是你自己起的名字吗?"
"嗯。"谢自先的声音突然变得含糊,"办身份卡的时候起的。那会儿认的字不多,就随便凑了两个。"
宋必姜来了兴致:"那你原来叫什么?"
谢自先突然把脸埋进被子里:"太晚了,先睡吧。"就在宋必姜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又听见她小声嘟囔:"就是些香啊花啊的,没意思得很。"
宋必姜突然觉得亲切起来。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干练利落的谢自先,原来也会揶揄。
"睡吧。"谢自先的声音已经带着困意,"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屋外,月亮悄悄躲进云层。宋必姜听着身旁均匀的呼吸声,心里那块烧红的炭似乎没那么烫了。她轻轻闭上眼睛,觉得这张硬床也没那么难受。
第二天,两人简单吃些干粮,就在村口等牛车。
当看到那辆牛车时,宋必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辆牛车竟然也装着玻璃窗!
"上来吧。"谢自先利落地跳上车,伸手拉了她一把。
宋必姜小心翼翼地坐进车厢,心里有些怯。
随着牛车缓缓启动,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外面,农田里,几个农妇正在劳作;远处的水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以及一些新建的房屋排列的整整齐齐,就是没什么人气的样子。
最让她惊讶的是,这车竟然不怎么颠簸!虽然还是有些摇晃,但比起以前坐过的那些能把人骨头颠散架的马车,简直舒服太多了。
"这车...怎么这么稳当?"宋必姜忍不住问道。
谢自先得意地笑了:"其一自然是路好,这是水泥路。"她指着窗外平整的路面,"就跟村里那些房子的地面一样,又平又硬。"
"那其二呢?"
"其二嘛..."谢自先神秘地眨眨眼,"是因为装了弹簧减震。"
"弹簧?"宋必姜一脸茫然。
"对,就是弹簧。"谢自先比划着,"像这样一伸一缩的,能减少震动。不过具体为啥能减震,县衙说要等上物理课才讲,我还没学到呢。"
以前的车减震材料是木头,效果不好,像宋必姜以前做的车,通常会在车内铺上软厚的垫子,在车轮上裹上皮革,就像橡胶轮胎一样。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牛车说到农具,又从农具说到县衙的新政。
终于,宋必姜鼓起勇气问出了憋在心里的话:"那个,我要去投靠的是马家,不知道你清楚吗?"
“马家?"谢自先突然瞪大眼睛,"马氏骗局?"
"什么骗局?"宋必姜心头一紧。
谢自先意识到说漏嘴了,连忙摆手:"没什么,就是如果你说的是我知道的那个马家,可能、可能投靠不了了。"
"怎么回事?"宋必姜的声音都变了调。
谢自先叹了口气,把事情原委娓娓道来。原来那个马家参与了一起诈骗案,现在全家都在北山劳改场服刑呢。
宋必姜听完,整个人都蔫了。她靠在车厢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苦笑道:"真是造化弄人。"
谢自先:"别担心,到了县衙再说。她们最会安排这种事了。”
宋必姜默默点了点头,接受了安慰。车厢里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宋必姜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不再像之前那样好奇地问这问那。
谢自先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本看起来像书的本子,实际上,那是她的工作本。
趁着这段时间,对昨晚操作放影械的情况做个总结。她熟练地翻开本子,取出炭笔,开始仔细地梳理数据,将时间、地点、参与人数以及设备运行状况等信息,一一整理成表格,之后会有人来统计情况。
就这样,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尽管没有交流,但这氛围有别样的安乐。
随着牛车逐渐靠近平原县,周围的景象愈发繁华起来。
宋必姜数着路边的树,一棵、两棵、三棵...
"真的都是女兵!"她突然扒着车窗叫起来。
前面城门口,几个穿制服的士兵正在检查过往行人。清一色的女子,动作干脆利落。
谢自先头也不抬,把本子合上塞回包袱:"对啊。"
"那之前说只给女人分地..."宋必姜声音越来越小。
"莫不是你一直当我在说笑?"谢自先终于抬起头,哭笑不得。
宋必姜急忙摆手。她哪敢当玩笑,昨晚为这个翻来覆去烙了半宿饼。
"只是..."她犹豫着开口,"不给男子分地,妥当吗?"
谢自先把包袱系紧,突然问:"知道谁在拉车吗?"
"牛啊。"宋必姜莫名其妙。
"是牛。"谢自先拍了拍车板,"可你知道吗,从前连牛分到的地都比咱们多。"
“前朝律法规定,耕牛每头可分得三十亩永业田,而女子不得授田。"
宋必姜张了张嘴,话卡在喉咙里。她确实没有地。
谢自先整理一下衣裳,没在讲话。
她说:“平原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