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阿致”这个话题有些避忌,陆昀峥当时没有在意。
打仗这么多年,他确实有些累了,再加上明早上还要上朝述职,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至于“阿致”的事,来日方长。
结果,第二日中午,陆昀峥述职听赏后,回到自个的鹭双院里,当场愣住。
他院里、房里的所有物件,全都换了个遍,从衣柜到桌椅,从布幔到衣袜。所有他曾用过的,都消失了。入目所见,如此陌生,就像是进入了别人的家。
陆昀峥转身去到母亲院子里,院子门口没有人,许姑姑也不在。
他径直过去,伸手打开帘子,正见到母亲和许姑姑在厅上头坐着,交耳说着什么。
蓦然见到他,母亲慌乱地挤出一丝笑来,叫他坐下。
许姑姑则用衣袖将一件厚衣衫死死拢在怀里,严严实实的,背转身去母亲房里。
陆昀峥瞟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母亲问他来做什么。
陆昀峥便将自己院里的事说了。
母亲的解释是,他现在封侯拜相,自然要有些不同。
这理由,并不能让陆昀峥信服。以往,母亲若是给他添置了什么新物件,总要开心地拉着他说许久。可这一次,母亲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低头掂起一杯茶来,又叫许姑姑将一个锦盒拿来:“这原本是你床头柜里的,你打开来清点,看是否有遗漏。”
陆昀峥接过锦盒,当真清点起来。田宅铺子不多,确实都在里头。
“还有些首饰,我送去给了阿致。”母亲突然道。
陆昀峥捏着契纸的手一顿,转头盯着母亲。
“哦,你不记得阿致了。”母亲轻笑出声,摸了摸鬓角的白发,“你还记得湘如么?”
这名字似乎有点印象。陆昀峥皱着眉头想了会,问:“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
阿致和谷湘如有什么关系?
“湘如的小名就是阿致,那些首饰原本就是她放在你这里的。”母亲看着他的眼睛,笑盈盈的。
陆昀峥将手中的契纸胡乱塞进锦盒,啪一声盖上,推到了手边的茶几上:“阿致就是湘如?”
陆昀峥皱眉,为何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谷湘如这个人?他只知道她是谷尚书的女儿。
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回忆,脑子里也只有那苍白的一句话:要回去和阿致成婚。
了无线索。
母亲看他迟疑的模样,道:“正好你功成名就回来了,也该把定好的婚事办了。”
“婚事?”
“是啊,你和湘如早就定好了婚事,只等你班师回朝就办。”母亲苦口婆心地道,“湘如大好年华等你,你可不要负了她。”
陆昀峥抿紧嘴唇,迟疑着终究问:“儿子实在不记得此事。”
“难不成你怀疑娘在诳你?”母亲不耐烦道。
“不是……”陆昀峥赶忙哄着,“儿子不是不信母亲,只是事出突然。再则,儿子也不是不守诺言的登徒子,事缓则圆,不若等儿子记忆好了,再谈——”
“你有没有良心!”母亲瞪着他,摸着胸口,喘不过气来还要大骂,“等等等,你可知湘如等了你几年?一个女孩家大好年华又有几年?你母亲我是这么教你做人的?”
母亲素来身体不好,陆昀峥赶忙跪下赔罪:“儿子知错。”
“你知错就好。你叫湘如等你,湘如愿意,可她父亲礼部尚书早就不满,连带着你爹也惭愧。老三,你不能再叫你父亲难做人。”
·
回到长安没多久,母亲就给陆昀峥定了婚期,两个月之后。到那时,圣上赐下的府邸,刚好也修葺一新,新人正好住进去,这是母亲的原话。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吧,母亲说的婚约,和他记忆里要成婚的事,不约而同。陆昀峥想要说服自己,但又有隐隐的不安。
于是,他约着长安城里昔日的朋友吃饭喝酒。前一刻,他们谈笑风生,下一刻,陆昀峥提到谷湘如,一个个缩着脖子如同鹌鹑,找借口溜掉。从这里下手没有收获,陆昀峥干脆去谷湘如家中一探究竟。
谷府内有个小池塘,谷湘如同他坐在池边,一手支颐,将他们过往的那些事如数家珍般抖出来,眼里嘴角都是笑。可是,这些事情就像是扔出去的石头,在陆昀峥的心里无法激起一丝涟漪。
谷湘如很无奈,亮出手上的琉璃串:“这是你从边塞买给我的,也忘了么?”
这琉璃手串,陆昀峥不记得了,不过这式样在边塞确实不少见。
晚上,礼部尚书和他夫人留陆昀峥吃饭。陆昀峥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而已,不过他厚着脸皮留下来了。在饭桌上,陆昀峥忽然叫了一声阿致,谷湘如笑盈盈地应了,眯着眼睛,歪着头看他。
至于礼部尚书,他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夫人则一直盯着女儿,满脸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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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哪一个女子,愿意假做另一个。谷湘如身为长安城里有名的才女贵女,更是自尊心强。礼部尚书应是也没有理由,让自己的女儿冒名顶替其他人。
生活中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再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恢复记忆,张太医也是这么说的。
陆昀峥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怀疑,安心准备婚事。
直到,上交通婚书的前两日,谷湘如催着他快些办,他心中的焦虑如同破壳的小鸡,叽叽叽叫个不停,整个人烦躁到极点。
实在是有些反常,为了免除遗憾,陆昀峥暗中派人去寻以前的旧部,还有那些曾经跟过他的暗卫。一无所获,只有一个暗卫是跟过他好几年的,后受伤退隐了。但可惜那些年,他并不是贴身跟着陆昀峥的,因此对于“阿致”这个人,他也不了解。
找不到蛛丝马迹。
突然,父亲将他叫去好好教训了一番:“到了此刻,你竟还想要反悔,你是要将我陆家的颜面置于何地?又是要将尚书家置于何地?”
原来,他寻找暗卫的事,被父亲知道了。
陆昀峥已是新封的侯爷,父亲叫他跪,他还是要跪。
母亲抱着他哭:“老三,你这整日里疑神疑鬼的,为何啊?难不成,你觉得父母会害了你?”
陆昀峥心中郁结,为何他的脑子就像是黏糊糊的沼泽池,一片死寂,完全想不起来过往的事。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他低下了头颅。
母亲将已经签字完成的通婚书递给陆昀峥。
陆昀峥看着那通婚书,慢慢伸手接过来。
母亲伸手,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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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大红的新郎服,陆昀峥想,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安心走下去吧。
结果,不请自来的一个人将这门婚事掀了个底朝天。
来的人是王阳。
王阳从宜城回来后,便四处走动做生意,常年不在长安。那一日,王阳刚好回到长安休整,刚好那日正午他怀孕的妻子要云鼎记的桂花糕,刚好便捷的小巷子里走水拦了去路,刚好就撞到了出门送客的陆昀峥。
此时已经礼成,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都完了,新娘送入洞房了。陆昀峥和谷湘如是真正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了。
但直到这时,从王阳口中,陆昀峥才得知一件事,阿致并不是洞房里坐着的新娘子。
五年前,阿致和陆昀峥已成婚了。
离开从小生长的宜阳城,阿致跟着陆昀峥回到长安,却再也没有回去。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后来,王阳在云州大案里丢了一条腿,便回到长安城里。得空的时候,他曾经写信去宜阳城里打探阿致的消息。宜阳城里那个卖牛肉面的大姐给回了信,她说阿致没有回去。
这五年里,阿致再也没有回去宜阳城里过。
所以,她去了哪里?
王阳感叹完了,转头一看,陆昀峥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眉头皱起,周身的戾气浓得吓人。他连忙拉住陆昀峥:“你不要冲动——”
陆昀峥挣开他的手。
王阳拄着拐杖,站立不稳,倒在地上,“哐当”一声。
庭院里喝酒的宾客,一个个都朝大门口望来,端酒杯的手顿住,就看着新郎官一脸杀气,不管不顾,往正厅里老侯爷走去,大步流星的。
老侯爷陆旷和他夫人是何等的人精,早就发现了不对,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便立刻笑着安抚周围的人,转身往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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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湘如根本不是阿致。”陆昀峥怒目看着父母。
他们都沉默了,但脸上、眼里也没有任何惭愧,反倒是有一种木已成舟的沉静,这种沉静映照在密闭、昏暗的居室里,就像是憧憧鬼影。
陆昀峥问:“阿致去了哪里?”
母亲伸手拉住他的大红衣袖:“老三啊,今后你只管和湘如好好过日子。”
“阿致死了么?”
父亲怒道:“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女人而已,如何放不下?整日念念叨叨,像什么样子?”
陆昀峥轻轻挣开母亲的手:“那就是没死。”
“你这是魔怔了。你是忘了那个野女人,但你也忘了,她狮子大开口讹了我们一百金!一百金!”母亲咬牙切齿道,“寻常老实女子,若是知道你的家世,就该乖顺地离开,怎会开口要这么多?若说她一开始没有算计,我是不信的。”
陆昀峥沉默良久。
母亲笑了,轻轻拉着他的手掌:“你冷静想想,父母会害你呢?”
陆昀峥抬头,眼眸中一片冰冷:“您口口声声说不会害我,可是您伙同外人一起骗我,将我的终生大事算计得滴水不漏,从头到尾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您如此骗我,真的是爱我么?”
“混账东西!你以为自己挣了些功名,就可以对父母如此态度?!”老侯爷吹胡子瞪眼,他素来是家里最权威的。陆昀峥在他眼里,永远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心里再不满,也只敢对他吐唾沫。老侯爷直接挑明,“你母亲给你挑的这个妻子、丈人,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你今朝是风光,加官进爵,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需要他人的助力?一辈子站在顶峰?”
在陆昀峥心中,父亲是无法逾越的高山。父子俩再怎么吵闹,他都格外敬重父亲。可是此刻,陆昀峥突然释然了。他侧头看着父亲,嘴角带了一丝笑:“多谢父母为我筹谋,不过——儿子不需要一直站在顶峰,志不在此。”
很多人误解,以为他去边塞拼命是为了挣功名,却不会相信他的志向、信仰。其实他真的没那么在乎功名利禄,反正那么穷的日子他也过了。在他看来,有手有脚能吃苦,没有什么日子是过不了的,除了现在这样——没有人在乎你的想法、感受。
老侯爷看着他嘴角的那一丝笑,愣神一会后,突然捂住胸口,气得快站不住,鼻子边上的肉抽动着:“当初就该直接掐死你这个坏种!”
母亲赶忙伸手扶住丈夫,大声惊呼:“快跟你父亲道歉。”
“方才母亲说的那一百金,就算是真的,儿子也不甚在意。母亲口口声声抱怨阿致算计,意思是自己纯良,可纯良的人又如何会要求一个弱女子乖顺离开?反而,儿子认为阿致做的对,她懂得保护自己。”陆昀峥伸手,将胸前的扣子接了,扯开外头的大红色新郎服。
“你做什么?外面多少人!”母亲扑过来按住他的手。
“我已经和阿致拜堂成婚,今日不过荒唐,自然是要去和离。”
母亲声泪俱下,身子一歪,就要跪在地上:“娘给你跪下道歉好不好?都是娘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