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终于散去了,苍翠湖边重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无波无痕,无风无浪。
萧忻任由寂寥的冷风吹散了身上的燥热,将方才慌乱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些许。
他仍独坐在亭中,守着那早已内里一空的酒壶,在难得无人的时候,将思绪放空,好好梳理一下今夜种种事端。
倒也并不是最下等的处境。
萧忻自嘲一笑,旋即听闻下人赶来通传,“王爷,李公公来了。”
果然来了,看来今日之事是早有预谋。
可惜这么精妙的杀局,他自己却无知无觉,待人磨好了刀,掐准时机来杀他的脖子。
“请来吧。”他心灰意冷地吩咐。
下人点头应声,转身去将那位一时飞天,扬眉吐气的掌印大太监李胜给请进来,领到矮亭前边。
萧忻客气冲他一笑,阳光灿烂地打了个招呼,“李公公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笑里藏刀,却丝毫不露心迹,只是如往常那样,扮成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
李胜左右一瞧,警惕地凑近了些,见周遭几个小厮在旁伺候,还是很忌惮地不开口,直视着萧忻的眸子,默默摇头,暗示说道:“王爷,咱家有大事要禀,王爷您看……”
这一下便上了钩,萧忻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再抬首时,只是纯良无害地点了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他指着远处那座高大的假山,对李胜做了个“请”的动作,“咱们去那边说。”
李胜自然笑弯了眼睛,避开这处人多的矮亭,二人一同往无人的假山后边去了。
而这时,假山的背面……
萧憬紧皱着眉头,推了一把凑得太近,几乎挨在自己身上的齐柏,佯装嫌弃地挪了挪身子,很有预谋地钻进了陈谕修怀里。
遭到莫名的嫌弃,却很无辜的齐柏,上下打量窝在陈阁老怀里的陛下,无奈笑着抱起手臂。
陈谕修身前一挤,见萧憬使劲儿拱了拱身子,很不安分地折腾着,于是干脆把人整个搂在怀里,轻轻嘘了一声。
三人屏气凝神,竖起耳朵认真听。
李胜到了假山底下,便放松了精神,眼看蜀王露出期待的目光,却含蓄笑起来,绕弯道:“王爷有天大的喜事,真是老天相助。”
这股谄媚劲儿,又黏黏糊糊不肯直说,萧忻几乎瞬间会意,从腰间花样不同的吊坠和玉佩中,扯了一个最值钱的下来,塞进李胜手中。
顺着这话问道:“李公公请讲,究竟是什么天大的喜事,可让您亲自跑一趟?”
这老宦官,见钱就眼开,笑得合不拢嘴,一把将吊坠收在手心里,忙不迭往怀里塞。
萧忻眼睁睁看着,很心疼那吊坠,心道日后的生财之道怕是不多了,却还要这时候用来巴结这死太监。
不过,倒也无妨,谁让……他是个死太监呢?
于是笑意更甚,同样眯着眼儿回望,只听李胜呵呵笑了两声,终于轻快地交代了出来:“您让咱家办的事儿,成了。”
萧忻瞪大了眼,嘶了一声,拽住李胜的胳膊,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懒散油滑,而很正经地纠正:“李公公,这可不是本王让你办的。”
这“不是”二字咬得极重,刻意强调了这个关键所在。
李胜愣了愣,心里咂摸着不对劲儿,可又实在急切,便没有细想,蜀王殿下怎么面露惊恐,怂成这样了?
“王爷,甭管是谁让办的,要紧的是,这事儿办成了。”
萧忻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怎么个办成法儿?”
李胜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秘道:“万岁爷那夜与秋公子同宿,当夜就让陈阁老带回陈府了,这么多日一点消息都没有,陈府的管家说,万岁爷身上全是红疮。”
因是悄悄话,李胜凑得极尽,萧忻听着这些前因后果,只觉得耳朵发烫,从耳边溜了一圈就罢了,根本不敢往深处想。
待他说完,萧忻赶紧挪开了耳朵,眼睛眨巴成了蒲扇。
这一挪动的空当,月光恰巧照在萧忻脸上,李胜不经意打眼一瞧,顿时皱眉问道:“王爷,您脸上这是怎么了?”
说罢还要伸头仔细来看。
萧忻心道不好,扭了个头,又躲在黑影儿里,掩饰说道:“本王喝了点酒,无妨。”
怕他再追问,看出什么端倪,便赶紧递上一句:“李公公说,是谁瞧出皇兄抱恙的?”
这话声音不小,吓得李胜一哆嗦,差点去捂他嘴。
“正是陈阁老府上那位管家王贺,先前在聚香楼,也与王爷谈过生意,您忘了?”
这下,倒成了萧忻赶紧去捂他的嘴,呵呵干笑两声掩饰这话音,忙岔开话题,“这个咱不提了,不提了。”
别等到最后,李胜没露出死穴,自己全搭进去了。
他现在还想着争取表现优异,得以宽大处理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于是愈加卖力套话询问:“既然如此,李公公看,本王……”
萧忻手掌在二人之间比划一番,面含疑虑和担忧,想引导其说出下文。
李胜越听越觉得奇怪,紧皱着眉头,见这位一向矜贵洁癖的蜀王殿下,竟然靠过来捂他的嘴,还说话如此客套,好似这事儿,全是他一个人拿主意似的。
不禁直言道:“自然是按王爷早先想的那样办啊。”
萧忻心肝脾肺肾又颤了两颤,面色紧张又苍白,纠正道:“本王哪想过什么,还是看李公公的意思。”说完露出一口白牙,笑眯眯地盯着李胜。
他和李胜私下串通已久,萧憬在西苑那点子芝麻大点的破事,全是从李胜这边儿,透露出来的。
什么萧憬与陈谕修分房睡啦,陈谕修把萧憬骂哭,两个人关系紧张啦,还有什么他们二人君臣不睦已久,相看两厌啦。
这一类不要紧的琐事,在萧忻脑海里日日打逛,关键消息没探听来多少,净围观陈谕修和萧憬师生情浓了。
而李胜却握住了他在聚香楼行贿买通官员的证据,到了如今,真是得不偿失。
可究竟他和萧憬是手足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除非萧憬背地暗下毒手,不然明面上,还是很难以正当名义诛杀他。
毕竟萧忻明白,他这个皇兄还是在乎皇家颜面,不忍心将最后一层手足情谊彻底撕破。
李胜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儿,眼睛提溜一转,仰头往四周瞧去,见空荡无人,又奇怪起来。
蜀王今儿这是怎么了?
野心呢?抱负呢?怎么话音儿里对萧憬还有维护之意,不想争皇位了吗?
“王爷,这事儿还得您主动,咱家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把黄袍披到您身上不是?”李胜急了,扯开嗓子嚷嚷。
他看萧忻这么不上心,还嬉皮笑脸的,登时有种被人耍了的恼怒感。
这嗓门大的,萧忻头皮一麻,差点昏厥过去。
这老奸贼,死到临头也要拉他垫背,真是可恶!
说到这儿,萧忻干脆也不装了,顺着话意继续说下去:“本王这也是谨慎行事,只要李公公一句话,若皇兄他日病发,还得你来为本王保驾护航才行。”
这个好商量,李胜忙不迭点头,“到时候,咱家不给王爷效力,还去给谁效力呢?”
萧忻呵呵一笑,“有公公这话,本王也放心了。”他最后怜悯地瞧了李胜一眼,神秘兮兮地朝他摆了摆手,“本王给你见一人。”
李胜点头静候,还很郑重其事。
只见萧忻转身挥手,命下人将一个身形熟悉的男子,踉踉跄跄架过来,走到跟前儿。
这人一抬头,吓得李胜怪叫一声,连忙往后撤了几步。
“王、王贺?!”
王贺迷迷瞪瞪地望着李胜,显然还有点不知道状况。他才出了西苑,就被人麻袋套头,打了个头昏眼花,晕死过去,方才被冷水泼醒。
“李公公?”
这两人互相辨认一番,王贺没反应过来,倒是李胜有了知觉,目光一瞥萧忻,警惕道:“王爷,您这是要害咱家?”
萧忻摇了摇头,纠正:“不,是你要害皇兄,我只是出力捉贼罢了。”他狡猾地一摊手,毫不犹豫地将这二人给打包出卖了。
本来就是不见光的勾当,又无凭无据,谁说这二人一定是为他办事呢?
只要蜀王咬死不认,又变了脸来贼喊捉贼,不就又成了拥护皇位的功臣吗?
李胜心觉不妙,拔腿就想跑,忽觉凭空呼啦一声响,坠落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上前就把他按倒在地。
这边还没看清来人,便听王贺惊吓之余,结巴着嚷嚷:“老、老爷?!”
齐柏方才从假山上径直跳下来,着地时连衣摆都没乱,薅着李胜的衣领,就把他拽到王贺身旁,一踹膝盖,将他踹得砰的一声跪在地上。
李胜抬头一瞧。
陈谕修和萧憬像一堵墙似的站在眼前,前者无情,后者含恨,眼神间就把人千刀万剐了个遍。
“好奴婢,终于现身了。”萧憬笑道。
这架势,任大罗神仙来了,也保不了他二人的性命了。
李胜瞧着萧憬容光焕发,丝毫无恙,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一时间脸白了个彻底。
合着萧憬躲出去这么些日子,全都是装的?!
不仅萧憬暴戾任情、喜好男风是装的,连陈谕修与万岁爷不睦,孟韫张扬跋扈,只手遮天,这些全是假的。
布置这么一个天大的套子,只为了等他一人上钩呢。
不对……还有蜀王。
“蜀王办得不错,方才李公公的话可听明白了?”萧憬转眼问起萧忻来。
萧忻本来在一旁低头抠手,尽力拉低自己的存在感,没想到萧憬突然点名,愣怔了一下,“啊?”
萧憬重复道:“朕问你,李公公所言记住了吗?”
萧忻挪了挪眼珠,从几个人身上轮番转过一遍,老实道:“臣弟……不敢记。”
方才话语间,又是黄袍加身,又是行贿官员的,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可萧憬不满地摇了摇头,紧盯着他,“你必须记住。”
萧忻不明所以然,正发愣时,沉默多时的陈谕修,走上来两步,眼神在萧忻、王贺和李胜三人之间来回扫了一通。
末了,口气平淡道:“陈府管事串通司礼监掌印太监,以蜀王的名义,意图谋反篡位,被蜀王察觉而灭口。”
萧忻听着,渐渐张大了嘴巴。
这云淡风轻地扭转事实,还如此面不改色,只是……凭什么要被他灭口?
陈谕修一顿,继续道:“二人死在,蜀王府所专用的牵机药下。”说罢,手中递上一个印着蜀王府徽记的小药瓶,抬眼瞥向萧忻,笑问道:“王爷可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