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憬步履蹒跚,满脸酒醉赶去了庆宁殿,隔老远就闻到一股浓艳到令人反胃的冲天香气,弥漫在庆宁殿角角落落。
他强压下肠胃中的不适,将庆宁殿外打量一番。
满院尽是没什么生气的寂寥春夜景,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倒是紧闭屋门的殿内灯火通明。
李胜候在门口不敢动弹,神色惶恐。
萧憬满腹狐疑,走去一听,红扑扑的脸色霎时黑沉下来,额角的青筋跳动起来。
“万岁爷,您进去瞧瞧?”李胜诚惶诚恐赔笑道,实在不敢细听其中动静。
隔着雕花漆木门棂,只见昏黄的烛火发了疯似的摇曳,将其中人照得影影绰绰,不甚清晰。正定睛看去,又传来一声极其清晰的欢愉笑声,紧接着是众人哄笑,声音癫狂,不止一两人——听上去,足有三四人之多。
简直是好一派狂悖靡靡乱象。
萧憬驻足在外,聆听了这一阵子,将三两句含混在嗓子里的呜咽与神志不清的发泄骂言全听了进去,一张脸又红又黑,时而还泛着白。
搞了半天,是这么个闹法?
李胜咧嘴一笑,眯着小眼儿,脸上明摆着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萧憬熏在这浓香中,本就胸口又闷又堵,极为不适,又在庆宁殿外亲自听了几人放浪形骸,胆大妄为,酒劲儿一个上头,莽莽撞撞冲了进去。
这些男子本就是来历不明,若是抓了当场,将这厉害的香料搜刮出来,也能治李胜个大罪。
萧憬自以为意识清醒,还掸了掸衣裳,面色冷淡迈入门中,实则步子已经发飘,踩在地上像是踩在棉花上。
殿内的香气异常浓烈,比起在聚香楼中嗅到的,可谓还要浓重百倍。
只这一瞬间,萧憬霎时神智迷离起来,心道不好,硬撑着发烫的两颊去张望殿中景象。
这一眼把萧憬吓得几乎喊出声来。
大殿正中四人的身躯交织纠缠,互相偎依牵连在一起,无不是大汗淋漓,神情陶醉,视天地为无物,视萧憬为空气。
三人围攻一人,那一人竟然是华茂,此时在其中已然失去了意识,瞳孔发散没了神采,还沉浸在一味的驰骋中。
萧憬陡然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们如此明目张胆,怒火上涌,却又体热昏沉,没什么力气。他大喝唤来李胜,手指着这四人,骂道:“这就是你给朕找来的人?!”
他使劲皱了皱眉,踉跄走到那袅袅生烟的香炉边,抄起来卯足了劲儿便往李胜身上砸去。
可胳膊软绵绵的,只是砸在李胜脚下。
香炉登时碎裂,碎片与火灰撒了一地,烟雾升腾在殿内更加猖狂地弥漫开来,飘得满屋满眼都是。
香气便是从这儿来的。
聚香楼便是常年延用此绝香,好使前来寻欢作乐的勋贵们着实快活一番,过后对此处念念不忘,便会时常光顾。
此香乃是独家配方,除了聚香楼,旁的地方没有,若是在香炉中燃烧,不仅扰人心智,更使人忘乎所以,体热发狂。
李胜被烟熏得满眼流泪,又惶恐惊惧,浑身打颤求饶道:“奴婢也不知啊!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
他越是请罪,越是磕头,萧憬便越急于给他定罪,在此屋中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随手摸来一件,不知是谁的衣裳,扬手扔去盖在华茂身上,丢下还餍足过后闭眸歇息的几人,拼命往大殿外头赶。
李胜连滚带爬地跟了出去,到院子正中跪在萧憬腿边,泪流得太过诚恳,太过畏惧,生怕这事儿牵连到自己头上,将来之不易的宠信又给丢了。
萧憬在流通的空气中,缓了口气,强压着胃里的翻腾,撑起所剩不多的威势,扬声喊:“查,给朕查!到底是谁用这秽物,难不成,胆敢用到朕身上来吗?!”
李胜连连点头,“是,奴婢现在就去查。”
萧憬抬手阻止,眼底暗光一闪,“你去叫来余欢,与他一同去查,务必将庆宁殿全收拾干净。”
李胜又磕了几个头,便忙不迭小跑着去了。
萧憬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又深吸了好几口气,还是没忍住,跑到一旁花丛中扶着树吐了个昏天黑地。
本来就没吃什么,净顾着喝酒了,到最后从嗓子眼冒出来的全是酸水。
他扶着腰,顺着胸口,脑海中又浮现出屋内的景象,赶紧又手撑着树,干呕了一阵子。
萧憬虽然对此事不是一窍不通,从前瞒着陈谕修,也偷偷看过几本春宫图,又在书房中藏了几个话本子,多少知晓些房中秘事。
但亲眼见到时,冲击力还是过于强劲了。
不多时余欢便跟在李胜身后,来到这庆宁殿,还带了东厂锦衣校尉数人,得了命令便去各个屋中搜查。
这动静闹得不小,叮当乱响,声势造得很大。
萧憬搬了个椅子坐在院中,才缓过来点劲儿,浑身有了点力气,又噙着笑意静待好戏。
可是好戏没有如料想一般发生,余欢从庆宁殿的偏房出来时,惴惴不安,心事沉重。他快步赶到萧憬身边,低声道:“万岁爷,什么也没有。”
萧憬一愣,脑子懵了一下,皱眉问:“怎么可能?”
这本应当是万无一失,此刻就等着从那三人屋中寻出香料,便可以名正言顺推到李胜头上,治他个大罪。
只是……
正脑海中思绪快速游走,忽闻一声大喊:“找着了!”
萧憬耳朵动了动,寻摸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由脸色一白,与余欢对视一眼,见其也是惊惧万分。
华茂原来住在贞元殿的偏殿,由于后续又收了四个小倌,便把他也一同安置在庆宁殿。
这喊声是从华茂卧房处传来的。
李胜从那偏房走出来,命锦衣校尉将包在布匹中的东西捧给萧憬看,那是一袋紫色香丸,颜色妖冶又味道刺鼻。
萧憬让这气味儿冲得头脑又一阵胀痛,摆摆手让人拿远点。
他沉着脸色,冷声道:“把人带走,审。”
余欢攥紧了拳头,一时惊惶地望向萧憬。
他气得脸色青紫,浑身打了个哆嗦,眼睁睁看着李胜笑意狞然,将衣不蔽体的华茂生生拖走,又将余下几人一并带走。
中计了,到底还是中计了。
“万岁爷,这是栽赃!”余欢没忍住大喊。
萧憬心烦意乱,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朕难道看不出来?!”
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又深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将隐隐燃烧的怒火压下去几分。
太心急了,他实在太心急了。
萧憬简直想甩给自己两巴掌,质问自己怎么中了这么浅显的奸计,又一时没察觉出来,将筹谋了良久的计策毁于一旦。
华茂不是明着由李胜领来的,倘若定罪,是怎么也不可能定在他头上的。
萧憬懊悔极了,回想着刚刚赶到庆宁殿,到现在的种种细节。他突然想起来,少了一人,问余欢道:“还有一个去哪了?”
余欢年纪比他还小,看着机灵,实则不是什么沉稳的心性,茫然道:“奴婢也不知。”
真是不中用,看样子,他还蒙在鼓里呢。
萧憬气得够呛,白跑了一趟不说,还太心急,反而打草惊蛇了。他瞪了余欢一眼,生着闷气就掉头,回了贞元殿。
余欢今日不当值,悻悻垂首,绕道回了司礼监,却半路在内阁外的御道上,遇上了孟韫。
孟韫风尘仆仆,厉声质问:“万岁爷呢?”
余欢掩饰颓色,回答道:“万岁爷回了贞元殿了。”
他没敢说方才庆宁殿之事,怕此事会对孟韫有所牵扯,干脆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
谁知,李胜像是等在了司礼监门口,走出来几步,挥手命锦衣校尉将孟韫拿下。
孟韫心中危机浮起,眼神一凛,将这些人定在原地。
锦衣卫们果真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谁是掌印啊?咱家让你们抓,就放心大胆地抓!”李胜若有其事地发作起来。
这一来,锦衣卫便上去将孟韫一左一右架住,已然不认这位握有实权的厂公。
这一日还是到了,孟韫认命地笑了两声,任由旁人架着,阴森森瞅着李胜,问道:“李公公,是以什么罪名捉拿咱家?”
李胜昂首阔步,走上前来,“暗地安插妖人,魅惑圣上!”
余欢头皮一麻,扬声喊道:“你血口喷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罪名最后落到了孟韫头上,早知如此,怎么也不该走这一步棋。
可孟韫全不在乎,啧了一声,尖声骂道:“闭上你的狗嘴,快去照看万岁爷!”说罢竟然蹙眉悄悄使了个眼色。
这眼眸中略含着急色,大有深意地紧盯着余欢,将其中危急状况诉说一番。
余欢一顿,而后心领神会,谁也没打招呼,就撒开腿跑去了。
他将纷乱的众人抛之脑后,拼了命地跑,胸口窒息难耐,渐渐觉得口中泛起腥甜。平日里走惯了的西苑,此时道路却变得无比漫长。
他跑得昏天黑地,终于赶到了贞元殿外,竟然见到萧憬愣怔地呆立在院中赏月。
余欢喘着粗气一抬头,瞧见了今夜格外明亮皎洁的下弦月。
萧憬淡淡开口:“殿内有人。”
只见正殿之中,隐约闪烁着烛火光,很是昏沉,摇曳起伏。
余欢头脑一懵,心说不应当啊。贞元殿今夜无人,又是李胜当值,此时殿内应当漆黑一片才是。他斜瞅着萧憬的侧脸,试探问道:“奴婢进去瞧瞧?”
萧憬方才一路回来时,不经意瞥见一人偷偷溜进了贞元殿。那人身姿修长纤细,绝不可能看错。
“是秋公子。”
秋公子便是今夜唯一缺席的那一人。
余欢正心急如焚,理不清思绪,就见萧憬急着要进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萧憬的袖子,“万岁爷,还是奴婢进去吧。”
萧憬甩开他,“朕亲自进去。”
而后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回来叮嘱余欢,“一柱香,到了时候便领着人进来,不可多,亦不可少,知道了吗?”
他神情严肃,似乎是痛下决心,且很有种孤身杀伐的骁勇锐气。
余欢怔了怔,想起了孟韫的处境。若是此时将这位秋公子的把柄握在手里,又能反将李胜一军,也好解救孟韫出苦海。
他逼自己忘了孟韫方才人前饱含深意的一瞥,竟然就这么放了萧憬进去。
殿门开又合,烛火惊惧摇曳,复又恢复了平静。
余欢身上出满了冷汗,来回焦急踱步,往外赶了几步,又走回来,耳朵贴在门外听。
还没听出个所以然,忽而房梁上跳下一人,在余欢听到动静回首的刹那,抬掌将其劈晕。
余欢眼前一黑,倒在了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