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沁居废墟清空,旧址露出一大片空地,地面上还有烧焦的痕迹,商贩们聚在那里,货物与人心同样无处安放。
柳随风看过林安儿的胎,从沈府往侯府去,恰巧路过,看见枝昱商人正拉扯一个大启男子,他骂了说了几句枝昱话,将那枝昱人制止。
楚胤寒在不远处看着,身旁护卫凝神戒备,“陛下,此处人杂,不宜久留。”
“嗯……寡人回头该想想办法才是……九州十六国都看着大启啊……”
不知何人报了官,天崇卫官兵持械奔来,云生一身鹿袍从官兵之中大步走出,喝道:“谁在这里闹事?!”
燕啻人大臂一挥,将手中变彩琉璃盏砸在云生面前,“你们大启人做事不讲信用!这些商户怎会忽然没了?!连芙沁居都化为乌有,定是你们这些大启官员搞得鬼!”
云生怒目渐生,从前被生身父母遗弃在登临观,若不是楚粼要了他做随从,教他保护自己,他到如今也还是受人欺辱的小道士。
那琉璃盏砸碎的声响化作碎片扎了云生的记忆,那些毫不留情砸在他身上的怒火化作眼前的碎片,一片一片拼出了他狠绝的手段。
“来人!给我打!”
禁军官兵不得抗命,为难一瞬,蜂拥而上,将各州各国聚在此处的商人推倒,他们手脚收了力,凭空动作,有官兵低声道:“你们赶紧离开,大启出事了。”
燕啻商人听闻,双手将头抱得更紧了些,云生看了一圈,发现官兵收着拳脚,大怒,“你们是要抗命是吗?!不用力的今晚便将军户住处腾出来,留给想为朝廷效力的人!”
官兵咬了牙,手脚越发重了些,云生狂喜,双眸大瞠,看着眼前情景他似解了多年积怨,心上快活犹如杀了仇人。
行人皆已退离,绕道而走,楚胤寒正好去阻,柳随风忍无可忍,捣药杵指向云生,“哪里来的野道士?!给我住手!”
云生定睛回神,“柳医师?”他站着不动,看柳随风怒火冲天朝他走来,“柳医师别急,陛下还没请你呢。”
“给我住手!你可知你在挑衅九州十六国的人心?!”
“人心?人心至贱,揍一顿就服了。”
“哦?是吗?那我这就试试!”
柳随风药杵抡起,朝云生的脑袋砸去,云生依旧笑着,眼不眨,身不躲,静静看着柳随风怒不可遏的模样。
“都给我住手!”楚胤寒身着常服出现,几名护卫紧跟着,手中障刀横架,在他身旁围出一圈。
云生喜色更甚,“太上皇也来了?柳医师好大的面子啊!”
“云生,寡人可有面子赎回这些人的命啊?”
云生言笑颇欢,“可以!太上皇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禁军听闻,陆续停手,楚胤寒道:“你们都到侯府来,领些盘缠,出城去吧。”他眉头紧锁,低下头,左臂大袖抬起,手背朝外,似乎这样就能挡住某些东西,不住地前后摆手,要将那东西驱离。
两个护卫将他挡在身后,“陛下,还是离开为好。”
地上遭打的商人一个接一个爬起,厌恨的目光皆落在楚胤寒身上,云生兴致高涨,笑意如同观戏。
楚胤寒抬眼一瞬,惊出满背冷汗,他背着手匆匆离开,云生的讪笑在他耳边飘过,他回头唤道:“柳医师,随寡人回吧,莫生事端。”
无人去往侯府讨债,离京的车马越来越多,自昌平返回的车马只有一架,停在郾城外,龙泉寺前。
彩衫罗裙的妇女用叶片扎成容器,点缀桃花草叶,承托供奉的野果酒食,林汐之下车观望,“这是做什么?”
“灯会过后,去年祈愿之人需得还愿。”楚逍跟着她,站在她身后。
林汐之猛一转身,斥道:“该记得的不见你记得。”
楚逍不服,“我夜里也给你盖好了被子,守着你,护你睡了个安稳,似乎并没有得罪你,我凶恶的夫人。”
鬼羯将车驾停在龙泉寺门外一处空地,重魇跳下车来,远远望见两人明显的互相看不对眼,“他们之前也是这样对吧?”
“嗯,一日不吵如隔三秋。”
林汐之与楚逍并排走着,“凶恶也看对谁,旁人都不觉得我凶恶,就你觉得,那就是你的问题。”
楚逍气笑,“对旁人不凶恶,偏偏就对我凶,我看分明就是你的问题。”
临近寺院,林汐之将长发挽起,颈上刀伤不深,结了一道细小的红痂,“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会答应这婚事……”
那伤痕与旧伤的位置重叠,她挽头发的动作令那伤痕一遍一遍浮入楚逍眼中,与他记忆中不得方向的某一处重合,他愣愣停住,“……你说什么?”
林汐之没见他跟上,停住回头,“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
林汐之将花簪插紧,回到他面前,与他默然对望,雪上上雾云不去,有寒风扑来,她道:“我说,我有些后悔嫁给你。”
“……为什么?”
“说不清,说实话罢了。”
她转身往寺院里走,白墙脚下落花满地,鬼羯与重魇已入寺拜见,住持出门相迎,林汐之笑道:“这里的花开得真好。”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女施主喜欢,也是缘分。”柔风卷了微寒,吹落花雨,他望见楚逍远远站着,“看来这缘分未尽啊。”
楚逍身着玄袍,金玉蹀躞腰间佩刀,痴愣愣站在花雨中,漫山桃色拥了他满身,林汐之与住持一同望着他,问道:“他是如何到寺里来的?”
“是几个孩子将他送来的,来时身上有伤,但未伤及性命,脑后似是受了钝击,有一处瘀青,醒来时,将军便不知自己是何人了。”
林汐之听闻住持唤他将军,疑道:“住持可知他是谁?”
“誉王楚逍。”
“那为何唤他将军?”
“因缘际会,贫僧以为,殿下或许不愿为王。”
楚逍远远站着,耳边是风与落花的声音,花雨漫天的另一端,林汐之与住持站在一处说话,似要去往另一个地方,他不想听见他们的话语,迟迟没有前行。
“主上,是不想进去吗?”鬼羯到他身旁询问,没有得到反应,“若主上不想进去,我们便离开就是。”
“离开”二字似震入他脑中,他道:“她……是不是会离开……”
“什么?”鬼羯不明白,回望发现林汐之已入了寺内,“主上,属下以为不会,王妃山遥路远来找你,怎会离开呢?”
楚逍未答,往前几步,跑了起来,站在门口的小和尚退开让路,手中佛珠转了转,“无念,当心脚下。”
话音刚落,楚逍脚下绊了一块翘起的砖,那砖上金莲并蒂,他爬起看了一眼,在院中寻找林汐之的身影,“林汐之!”
重魇自一旁走来,将他扶起,“主上,王妃在佛殿上香。”
大佛殿在六进的寺庙最西端,林汐之拾级而上,铜铃在香炉檐顶四角轻响,“为何此处满山桃花?”
“天生如此。”住持将香束呈到她眼前,“女施主自己点上吧。”
林汐之将香束倒转,在烛火上点燃,几缕清烟升起,她将香束正回,红色星点落在她虎口处,楚逍邪魅的双眼,在她心底浮现,她愣了片刻,双手持香,手肘端平,于佛前跪下,三拜起身,将香束插在香灰中。
楚逍赶到门外,身后铜铃乍响,院中飞入漫天花色,“林汐之。”
“什么?”
“我跟你回去。”
林汐之噎了一下,忽然好笑,“你本来就是跟我回去呀。”
住持默默退离,佛祖金像前留下两人相会,花瓣卷入殿中,落在楚逍脚边。
“我是说,我现在想跟你回去了。”
林汐之从未见过他如此痴傻愣钝的模样,笑意更浓了些,颇觉有趣,“你是不是不止失忆,还有点儿痴蠢?不论你想不想,你都必须回去,我问过你愿不愿意吗?”
“我愿意。”
林汐之眼中凉薄落入一点光亮,她又笑道,“好啊,那走吧。”
她从他身旁走过,发间落入几点花瓣,风一勾,扯了她几簇乌发来玩。
楚逍跟在她身后,舍不得偏移的目光与自己的记忆重叠,他每一步皆踏在她踩过的地方,花雨落地又卷起。
住持在大门外相送,林汐之与他拜别,小和尚送给她一枝桃花,“祝愿施主安好,贫僧会抄经为施主祈福。”
“多谢你,小师父。”
“无念就拜托施主了。”
林汐之一愣,低语道:“无念……”
小和尚与她一拜,她未再多问,爬上马车,靠在小窗前,一人静静赏花,楚逍上车未得她一眼关注,心中浮乱渐生,他闭目冥想,放任自己与自己对抗。
“随你的心意便好,我也随我自己的心意。”林汐之伸手接了一朵花,握在手中。
楚逍睁开眼,望见她青丝如瀑,头枕在自己一侧手臂上,有花偷偷藏进发间,她不管不顾,闭了眼。
“若我不想回到过去呢?”
“……那你便再回来,我只是需要你回去一趟,你试一次,就一次……就当给我个面子……”林汐之闭眼说着,吸了口气,有花香浮来,她心想定是哪里生了野花,“我嫁你当日,便没了面子,你就当慈悲为怀好了。”
她呼吸抽动,心中酸楚往眼里翻腾,不再说话,将那酸涩压回,风里花香渐郁,她懒得去看,鬼羯没听见下文,喊道:“王妃,柳医师说了,你随时可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