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夕朝进来时没料到沈凛也在,愣了一下,他知道这个东宫伴读一直不太喜欢自己,但这事儿没地方说理去。
两人之间最多是不太看的惯对方,沈凛觉得他另有所图心机不纯;萧夕朝觉得有事儿就去跟太子说,又不是他死皮赖脸的赖在东宫。
所以明明见过很多次的两个人,彼此不打招呼,不说话,点头之交也算不上。
郁林翡挺奇怪的,唐茗一个小毛孩什么能耐,把萧夕朝都拉出来了?太子看人看的紧,恨不得揣在衣袖里到处带着。
“姐夫!”唐茗看不懂他们大人之间的条条框框,走过去拉着郁林翡衣服就喊。
沈凛斜了一眼。
郁林翡:“……”
“我不是你姐夫!”小孩子童言无忌,郁林翡说了好几次也纠正不过来。
他蹲下身子又问道:“你偷跑出来做什么?”
“姐姐叫我来找你的啊!”
唐茗小眼珠子一转,暗地里掐了郁林翡一把,双手围成圈在郁林翡耳边悄悄说话。
“姐姐说有秘密要告诉你,但是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屋里也就萧夕朝和沈凛,一个太子的人,一个太子床上的人,说隐瞒也谈不上。
可郁林翡怕他说的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语,有些面露难色。
沈凛见状,先提出出去转转。
后面萧夕朝也找了个借口出去,他对这些事儿不感兴趣,在外头比较自在。
棚屋里气味并不好闻,萧夕朝出来后看见沈凛去了其他地方,于是多走几步去找找相栀。
他在不远处的难民区找到相栀,正在给人把脉。
是个年纪不大的妇人,捂着嘴低低咳嗽,衣衫褴褛的手里还抱了一个孩子,她怕惊醒了孩子,不停地扭过头去咳嗽。
破布襁褓中的婴儿似乎要被吵醒,十分不安的挥舞着小手。
相栀一双手不够用,地上脏污又不能把孩子放下,四周寻不到人,她顿感焦头烂额。
左右为难间,萧夕朝已经快步走上来,从妇人手中接过了孩子:“你仔细看诊,孩子交给我。”
“多谢这位公子,多谢了!”妇人在一旁不住的道谢。
相栀把过脉又问了几个问题,大致确定只是普通的风寒,有点低热不会传染。
“那就好,我还有孩子要照顾,可不能病倒了。”她看了一眼萧夕朝手里的孩子满脸的庆幸。
萧夕朝问道:“夫人的夫家在何处?为何孤身患病带着孩子?”
妇人见这公子仙人般的长相,摆摆手:“哪里值得公子一声夫人,公子若不嫌弃的话,喊我瑞娘就好了。”
“我夫家是晋云人氏,公公和丈夫都是修筑彭山堤的工匠,前几日堤坝绝口时还在睡觉,转眼水就冲到了脚下,我相公拼死抓了棵树把我和孩子放上去,自己没了力气被大水给冲走了。”
瑞娘说话时眼中热泪滚滚而下,一家人只留了她和孩子,今后还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萧夕朝轻轻拢了孩子靠近自己胸口,他安慰瑞娘道:“还好孩子平安无事,如今朝廷赈灾的人又来得及时,不至于走头无路。”
“公子说的是,孩子平安,我也对得起相公和公公了。”瑞娘想起死去的丈夫,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潸然落下,哽咽道:“早知这般,当初何苦要过运河来!”
“夫人并非琼林人氏?”
瑞娘道:“我祖籍江洲,这些年江洲的饭不好吃,我相公为了生计,便举家来到琼林,年年在晋云修堤坝,勉强也能糊口。”
江洲世家二十多年前协同亲王谋逆,为先帝所厌弃,派兵清剿时血染运河,后有琼林崛起,江洲不断被打压,仅隔着一条运河,百姓生计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瑞娘一家是普通人家,挨不过了另寻出路才来到晋云,本以为日子正一天天变好,谁想到一场大雨冲个家破人亡。
萧夕朝不会安慰人,他摇着臂弯里的孩子,“那夫人在江洲可还有亲眷?”
“我兄长父母俱在,熬过了这场雨后,便渡河去寻他们了,总算还能有点依靠。”
听到此处,萧夕朝抬头看了看四周,相栀还没有回来,他说:“大雨过后,河道必然严加管控,官府还要登记死难者,夫人要回江洲怕是还要等上一段时日。”
瑞娘点头,“等几日的话原也没什么,只是家中父母年迈,接到消息必然心急如焚,我又无力传信回家,尽早赶回去也令父母安心。”
父母安心是大事,瑞娘已失夫家,自然不愿意再让父母伤心。萧夕朝心头倏地梗了一下,他母亲逝去多年,身后也未能回归故土,现在差一江之隔,他就能去到母亲的故乡了。
“琼林看水,江洲望山,两处皆是好地方,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萧夕朝把怀里熟睡的孩子交还给瑞娘。
他身上名贵华丽的衣衫沾了不少泥垢,看他长相穿着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瑞娘满怀歉意,连连道谢。
孩子小手攥成拳头,无意识的哼唧两句,瑞娘慈母之心,抱紧孩子收起了眼泪:“承公子吉言了。”
相栀拿了药,远远的跑过来,萧夕朝看见她的身影,摘了身上的玉佩塞进孩子的襁褓中。
瑞娘连声道使不得。
奈何萧夕朝手指按的紧,两人都怕惊扰了孩子。
萧夕朝趁着最后这一点时间问道:“夫人何日离开。”
“大约四五日后吧,我相公说,这运河停不得,官家的船除了货物之外偶尔也可以偷偷带人,只是价格比较高昂。”
“夫人可有熟识?”
瑞娘奇怪,但也点头:“有。”
萧夕朝好像办了件了不得的大事,长吁了一口气,说:“缘分若是未尽,日后与夫人还有再见之期。”
“公子……”
还待问时,相栀带着药回来了,瑞娘心细,察觉到他或许是有难言之隐,瑞年不再问,装作若无其事的顺手把玉佩推进了襁褓更深处。
到二人离开,她跟萧夕朝也没有谈上一句话,瑞娘摸着那块冰透的玉佩若有所思。
唐茗和郁林翡还没聊完话,萧夕朝见相栀回来,这里也没有要帮忙的地方,便走去了其他地方。
四周布设了许多施粥棚,来往的难民很多,不止是彭山堤的,还有城外收容进来的人。萧夕朝好像是无所事事的随处走动,他发现此处驻扎的守卫不多,大部分人被派出去抢修堤坝。
他在前面看见了沈凛。
沈凛身后没带人,他替太子出来办事,大约是微服探查晋云的事。
两人没什么打招呼的必要,互相看了一眼后,萧夕朝先转身离开了。
“夕朝公子”
没想到沈凛先叫住了他,并快步走了上来。
萧夕朝犹豫间人已经走到跟前了。
“沈大人好。”这会儿再不打招呼就尴尬了,萧夕朝假装刚才的事没有发生,很自然的问好。
此处僻静无人,萧夕朝隐隐想,他不会趁时候杀了自己吧。毕竟就沈凛而言,一直认为萧夕朝图谋不轨,令太子耽于声色。
心知肚明对方看自己不顺眼,不知道沈凛凑上来干嘛?
沈凛面色正常,似乎只是偶遇了一个朋友,他说:“夕朝公子今日怎么得空出来了?”
“太子殿下允许的。”萧夕朝干巴巴的说,果然没安好心。
“殿下他……”沈凛不知道从何说起,严格意义上说,萧夕朝才是受害人,“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
萧夕朝不甚在意,以前什么样不关他的事,但沈凛愿意说的话他也会洗耳恭听。
二人并肩向外走去,远远能看见一点运河的边际,和成了泥浆似的颜色。
“殿下六岁封了太孙,我和孟少巍便被点为伴读,当时先帝还在,时常带了殿下在身边亲自教导。他总说殿下适合做皇帝,会是大周的盛世明君。”
确实,未来的十多年里太子兢兢业业,为大周的兴盛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为学府的筹建千里迢迢来到琼林,又将自己置身险境。将来他登基为帝,用不了多久大周的民生必定蒸蒸日上。
沈凛也是这样认为的,但那是在遇见萧夕朝之前。
太子恪尽职守,行事极有原则,唯一一次失格就是强行要萧夕朝入东宫。沈凛气急时,也说过太子此举同强盗有什么分别。
太子毫不分辩的神情让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太子一直这么完美。因为他没遇见过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从不为自己求什么。但以太子的个性,一旦遇见了想要的东西,肯定咬死不会放手。
如果再来一次,沈凛会下剂猛药,让萧夕朝在驿馆躺一辈子。
可惜没有如果,遇见萧夕朝,打开了太子人生第一股欲念,后面接踵而至的欲望只会越来越多。
到那时,太子还会是现在的样子吗?
萧夕朝读不懂沈凛的话中话,可是在他面前,自己可以展露出对太子的不喜。他逆来顺受,他接受了太子所有的宠爱,但这都不能代表,他喜欢太子。
一切只是别无选择。
沈凛手指了指远方:“那是江洲,当年江洲世家暗地里勾结兴王,意图谋逆,先帝一气之下,将几大世家斩杀殆尽,剩了一群老弱妇孺,流放到边境自生自灭。”
“江洲宗族之血染红了运河,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未能留下江洲文脉,太子殿下对此事一直心怀愧疚,自执政以来,对江洲多加优待。”
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跳到这段,萧夕朝心头一紧,沈凛是不是探查到自己身上了,他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便看了看运河对岸。
萧夕朝:“殿下心存宽仁,怜惜江洲际遇,对琼林世家应当不至此。”
沈凛音调一沉:“自然不会。”
不会就好,萧夕朝和他没什么可以多聊的,非要说也只能说到太子身上去。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不想再耗下去了。
“沈大人公事在身,我就不打扰了。”萧夕朝说完便转身离去。
沈凛却又喊住了他:“夕朝公子,你求自由,我求殿下心无杂念,我们有一样的目的,如今江州一水之隔,公子舍得下吗?”
萧夕朝回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不用多说,沈凛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这是萧夕朝最大的秘密,不能与任何人言。
“你要如何?”
“要殿下清誉,不为污名所累。”
萧夕朝轻哼,语气里淡淡的嘲讽味道:“我难道不想要清誉吗?我自西陵来,在晔京做个质子也就算了,如今还做了脔宠,我难道喜欢仰他鼻息而活,像个卑微的伶人一样供他玩乐?”
沈凛话里话外都觉得萧夕朝耽误了太子的大业,他可曾想过,自己也是被耽误的人?
沈凛只忠于太子,他考虑不到其他人所想所思,既然如此,两人也没有再谈的必要。
萧夕朝利索的转身离开,见太子也比见这个人强。
回去的路上已经没有唐蘅了,他被郁林翡亲自送回唐家。
马车摇摇晃晃,窗外只剩一点细雨。
萧夕朝心想:他离江洲再没有比此刻更近的了。如果错过这次,他不会再有机会去到江洲。
今天告诉瑞娘的那句“琼林看水,江洲望山”只是萧夕朝的纸上谈兵。他的母亲白氏出身江洲,就是沈凛口中谋逆被诛的世家——白家,曾如唐家一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白氏才情出众,姿色绝美,流落边境后辗转多地,最后送进了西陵王的宫里,成为寂寂无名的一个妾侍。
她对萧夕朝最常说的就是江洲的好,江洲山川秀丽,三月春雨绵绵时,无数学子渡过运河来到江洲求学,有回荡在林苑间的诗词歌曲,还有少年踏马寻花的风流倜傥。
江洲似乎是一座桃花源,她在白氏眼中没有任何瑕疵。
白氏毕生所愿就是重回故土,可她到死都做不到,那就继续让萧夕朝做下去。江洲白家后人,不能连家族门楣都没见过。
瑞娘说不久后,就会有船过运河,萧夕朝掀开车帘,这条路他来时看了,走时也仔细观察过,不会再记错了。
唐家别院人手不足,太子没有带吉公公在身边,相渝也留在郁家,他只差一个契机。
萧夕朝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倚仗,他逃离西陵,又即将逃离太子。
江洲一步之遥,似乎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