霄晖城,军医总院。
陆赫城半躺在病床上,手中摆弄着他的堑壕刀。
云里峰下那场恶战过去半个月,刀上的血迹早已清洗干净,但卷刃的刀身依然述说着战斗的惨烈。
这把刀是他加入特勤营之后,叶行言送他的礼物,出任务时他一直随身携带,以往用到的不多,也是第一次毁损到这般地步。
心里正想着如何修复刀身,耳中听到敲门声,他随口道:“请进。”
有人推门而入。
以为是护士来换药,陆赫城没有第一时间抬头,他用一块皮革将刀裹好,然后放到床头柜子上。
“陆赫城。”来人叫出他的名字。
他蓦地抬头,看到门口竟站着两年未见的叶行言。
对方身穿便服,样貌变化不大,仍旧俊逸非凡,一派优雅的皇城贵公子风范。
陆赫城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来了?”
“最近总是联系不上你,昨天给伯母打了个电话,伯母告诉我的。”
叶行言脱了大衣挂在门口衣架上,施施然走到陆赫城床边,“伤在哪儿了,我看看。”
陆赫城摆摆手,“不碍事,都是小伤。”
叶行言不赞同地偏了偏头,“伯母都跟我说了,你这次很凶险。”
陆赫城已在特勤营服役三年,陆大帅早有调长子去军团司令部担任作战参谋的打算。
此次陆赫城受伤坚定了陆大帅的决心,但他自己不同意。
陆夫人为此忧心不已,正好接到叶行言的电话,便透露了此事,希望后者能帮忙劝说。
叶行言当即买了今早的机票,并告知陆夫人他要亲自来探病。
刚才他下飞机后,就是帅府警卫送他来的医院——这也是他能直接进入这间病房的原因。
“还好,没有生命危险。”
为转移叶行言的注意力,陆赫城拿起柜子上的皮革包,将里面的武器抽出。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送我的刀,当时纳鞑人带了三只山地犬,其中两只都是冲我来的……”
听陆赫城讲完战斗过程,叶行言正色道:“我觉得陆伯伯的决定是对的,你应该去军团司令部。”
陆赫城:“我现在还不想走。”
“为什么?”叶行言上前一步,侧身坐上床沿。
突如其来的接近中,病床轻微震动,陆赫城的视线不自觉偏移。
典雅的烟灰色西裤压在苍白的床单上,挺括的布料包裹出颀长的腿部线条……
手背一热,陆赫城蓦地发现叶行言的双手已然覆上了自己的,连同那把堑壕刀一起包住。
“你经过了历练,也通过了考验,你证明了自己的英勇,作为督帅长子,你要做的不仅仅是带领一支特种部队作战,去军团司令部、学习成为合格的指挥官才是你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叶行言凝视他,沉静的墨色眼眸仿佛蕴含千言万语,“伯母让我劝劝你,她不能承受失去你的风险,其实我也一样,陆赫城……”
这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祈求,“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遥远,陆赫城头脑眩晕,恍惚听到自己心脏的颤动。
“好。”他颔首:“我接受调令。”
在他点头的瞬间,叶行言笑了起来,笑容仿佛冬日暖阳穿透云层,为那张本就俊朗非凡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辉。
受到影响,陆赫城的嘴角亦轻轻上扬,心情随之变得愉悦。
笃笃笃,病房门被人敲响,敲到第三次,叶行言松开握住陆赫城的手,后者如梦初醒,清了清嗓子,扭头道:“请进。”
来人是姜川,他对于病房里突然多出来的陌生人感到很意外,更意外的是这人正坐在队长床上,明显超越普通访客界线。
“哦,是姜川啊。”叶行言神态自若地打招呼。
姜川以为队长介绍过自己,而陆赫城正神思不属,并未察觉异常。
冲这位客人(看情形应该是队长朋友)点头致意,姜川从手提包里拿出样东西,“队长,找到了。”
那是把勃铎产的军用堑壕刀,刀身采用折叠锻打工艺,与此刻陆赫城拿在手里的是同一款。
陆赫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叶行言道:“刀鞘落在慕危山了,所以我想找把同型号的刀鞘替换。”
叶行言伸手拿过那把刀,用指节在刀身上弹了弹,蹙眉道:“损坏这么严重,不好修,直接用新的吧。”
“能修的,”陆赫城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不想换。”
闻言,叶行言不再劝说,起身去姜川那边拿了新刀的刀鞘,将那把旧刀收进去,笑眯眯放到陆赫城手里,“你喜欢就好。”
任务完成,姜川走了。
叶行言拎了把椅子到陆赫城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与他闲聊。
明年夏天,叶行言就会从云汉总参军事学院毕业,按照他与叶督帅的约定,毕业后他要回望海城加入白岩军。
在叶父眼皮子底下,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我跟我爹说想留在总参,以青年军官身份参选帝国议会议员,他自然不同意,因为那样我就不能加入白岩军服役……”
水果刀灵巧地破开红色果皮,露出象牙色的果肉,清甜的果香瞬间弥漫开来。
叶行言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掌心薄茧与手背白皙的皮肤形成微妙对比,有种融合了温柔与坚韧的力量感,与其本人非常相似。
陆赫城看得入神,直至这人用水果刀叉起一大块果肉送到他嘴边。
“谢谢。”他局促地接住刀柄。
“这苹果是瀚海特产的品种吗?”叶行言看看手里剩下的大半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唔,味道不错,很甜呢。”
陆赫城低头咬了自己那块,附和道:“是的。”
一个苹果被两人分食之后,叶行言问还要吗,陆赫城说不必了,这时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敲门的是护士,已经到陆赫城伤口换药的时间。
护士做准备的时候,叶行言起身移开椅子,护士拿着托盘上前,他就跟在后面。
“你、先回避一下吧。”陆赫城突然说。
叶行言略显惊讶地看过去,陆赫城眼神躲闪,最终前者什么都没说,配合地退出了病房。
一刻钟后,护士离开,叶行言返回。
他关好房门,走到陆赫城床边,不满地睇他,“刚刚干嘛赶我出去?”
“呃、那个、伤口没什么好看的。”陆赫城磕磕巴巴解释。
“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了会怕?”叶行言佯怒,“叶某出身军旅世家,又经过顶级军事学府培养,什么场面没见过,你拿我当小姑娘?”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赫城慌忙否认。
“那你什么意思?”叶行言重新坐回床沿。
“我——”陆赫城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然而还没等他想出合适的拒绝理由,对方的手已经抓住了被角。
仿佛看不出病人的窘迫,探病者理直气壮提出要求:“不是那个意思就让我看一下呗。”
一把扣住这人手腕,陆赫城哑声阻止,“你别——”
“嗯?”叶行言眨了眨眼,然后将视线转移到自己被禁锢的手腕。
僵持中的两只手,一方强劲有力,手背皮肤因长年战斗显得有些粗糙,另一方则要白皙许多,指节修长,因为被抓得太紧,指尖处微微泛红。
笃笃笃。
被敲门声惊动,陆赫城飞快松手。
然而只这么片刻,被他用力抓握过的手腕已留下一圈红痕。
叶行言扁了扁嘴,默默看向始作俑者,墨色眼眸中是不易察觉的委屈。
“对不起。”
陆赫城下意识想要伸手拂去那些痕迹,手指头搭上人家皮肤又猛地收回去,红晕从面颊蔓延到了脖子根。
像是被他的羞赧所取悦,受害者紧抿的唇角变成微微上扬,随后笑容绽放,竟然主动认错道:“不,是我孟浪了。”
笃笃笃。
敲门声第二次响起。
陆赫城飞快瞥了床头的人一眼,扭头冲门口喊“请进”。
房门推开,这次来的是帅府警卫班的一名战士。
“少帅”,警卫冲陆赫城敬了个礼,又转向叶行言道:“叶少,距离飞机起飞只有三十分钟了。”
“哦。”叶行言看了眼表,“还真是,时间过得真快啊。”
他感慨着站起身,对陆赫城道:“陆兄,我该走了。”
“现在就走?”陆赫城不自觉坐直身体,有些慌乱,“这么急吗?”
“霄晖城直飞帝畿就这一个航班,我得赶在晚上熄灯前回到总参的宿舍。”
伸手搭上陆赫城的肩,叶行言轻轻把人按回床上,压低声音道:“我爹在那边有眼线,一直盯着我呢。”
陆赫城张了张嘴,原本要挽留的话便没出口。
走到门口拿上大衣,叶行言朝他挥挥手,“你好好养伤,回去我就给你写信。”
如同来时一般,这人走得很突然。
房门合拢,脚步声远去,病房内渐渐沉寂下来。
陆赫城斜躺在床上,举起自己的右手看了看,然后合拢贴到左边胸口,嘴唇微启,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叹。
悠长悱恻的叹息间,一抹温柔的笑浮现在他脸上,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人能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