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四个大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苏悦醒从屋子里走出来说:“分家的确会提升我们两家的生活质量。但是现在奶奶爷爷尸骨未寒,还不是讨论这笔遗产的时候。眼下的事情是,我们苏家在上沪外事局的声誉已经毁了,每一个人都要被指指点点,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何况,这种口碑一旦形成,肯定会影响到以后的加官进爵,升职加薪,爸爸妈妈和叔叔将来在外事局还能不能有更好的前途就不得而知了。”
几个刚刚心里还在为眼前的那笔遗产算进心机的时候,苏悦醒却早已跳出到一个更大的格局里,一口童音说出的话,却刚刚好踩中每一个人的痛处。
魏小美低头思量,自己之所以急着想撺掇着苏二分家,不就是想赶紧从这个破屋子里搬出去嘛,以前是没钱搬,但现在是不搬也不行了,否则还不知道要被周围的人戳多久的脊梁骨……
其余三人更是考虑到自己的前途,一时间刚刚还争执不下的几人竟鸦雀无声了。
苏悦醒看了眼坐在电视机前流着口水的苏耀祖,继续说道:“况且春假马上结束了,耀祖哥哥这样,肯定是要退学的,但是因为他的失误毒死了爷爷奶奶这件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苏悦醒拿出一份《上沪早报》里面用很醒目的篇幅刊登了一则新闻,虽然人物的真实姓名和地址都隐去了,但是谁都知道报道里提到的孙子误捡夺命菌毒死爷爷奶奶的事情,说的就是他们一家。
警方还没有正式结案,但是记者早就闻风而至,况且一个月内连着两起食物中毒致死案,在上沪也是罕见的,当地政府和媒体为了引起市民的警惕和重视,自然要着重报道。
《上沪早报》是全上沪家家订阅,人手一份的刊物。就连各大公司和党政机关也有订阅,每个部门和科室都有一份,其宣传影响力覆盖了整个上沪以及周边临近的几大县城,就算有人真的不看报纸,但里面的重大新闻也会被同事们一传十十传百地散播出去,很快就会被动地接收到报纸里的各种信息。
苏德明、刘红娟、苏德亮自然没有逃过在单位被人议论,甚至被领导谈话的命运。别看苏悦醒年龄最小,在苏家最不受待见,然而她其实才是这整个菌菇中毒事件的受害者。
苏德明和刘红娟多少还是对孩子有些愧疚的,至于苏德亮和魏小美,自然是不敢主动提起父母捧男害女这件事的,他们尽量对此事保持避而不谈的策略,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一直以来他们听任自己的儿子和爹妈欺负苏悦醒这件事一笔勾销了。
现在苏悦醒主动和大人们讲话,大家都默不作声,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她每一句话都说到自己的心里去了,更是想赶紧把苏悦醒受到虐待这件事毫无痕迹地揭过去,苏德亮和魏小美更是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节外生枝,到时候哥嫂突然发难,拿苏悦醒的事情做借口,那他们可就一分钱都别想分到了。
至于苏德明和刘红娟,则是希望将苏悦醒受虐待这件事赶紧忘了,毕竟这件事一直提醒这他们,不论他们拥有了什么样体面的工作,进入到了多么有权威的工作单位,又是怎样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依旧是愚昧、守旧、仇女、落后的人。他们不仅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甚至也因为他们的视而不见和听之任之,让女儿遭遇了她本不该遭遇的虐待。为人父母,他们希望自己对外的形象是威严慈爱的,却又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打从心里去爱一个女儿。
逃避于是成为了苏家四个成年人共同的默契。只要逃避,虐待这件事实,就会逐渐被淡忘。而忘却,在有些人眼里,完全可以等同于不存在。
苏悦醒打量着大人的神色,面无表情地说道:“就算不送他去普通学校,其他的特殊学校真的敢要他吗?如果没有学校敢收他,那就得婶婶每天不分昼夜地亲自照顾他了。不过我想婶婶这么爱耀祖哥哥,一定不会觉得辛苦的吧。”
听到苏悦醒提出分家的刘红娟刚刚燃起来一些热情,但一想到没有学校肯收耀祖,她瞬间又觉得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陷入了即将丧失自由的焦虑中。
“唉!悦悦说的没错,照这么下去,上沪怕是真的混不下去了。”苏德亮“呲溜”一声喝干了杯子里的茅香。
“不行,无论如何耀祖都必须要去上学!正常学校也好,特殊学校也罢,总之他不能只待在家里!”魏小美一拍桌子,坚决地说。
苏德亮和苏德明都向她投来怀疑的目光,魏小美赶紧解释道:“我这也都是为了孩子好!如果他现在不学点什么,就这样养在屋子里,将来也只会越来越笨,彻底成为一个废物。我们能养他一年两年,也能勉强养他十年二十年,但再以后呢,我们要是都死了呢?谁管他?他傻了也好,疯了也好,始终都是苏家唯一的孙子。将来传宗接待还得靠他!况且就算他傻了,只要长大以后生理没问题,照样还能生出健康的儿子来!”
“说的对!怎么都是咱们自己的儿子,是苏家未来的长孙,只要生理没问题,就能继承家业,传宗接代!上沪不要他,咱们就去宝京!我听同事说过,宝京那边对于后天导致的残障的儿童学校,发展得比上沪早,条件也比上沪好!”苏德亮一拍大腿,恨不能把苏耀祖生理没问题这件事多喊几嗓子,让哥哥嫂嫂铭记于心,别以为孩子人傻了,他们就能独吞遗产了。
“况且外事部的工作,本身就是宝京为侧重,大哥,上沪这边以后看来想要重用咱们兄弟俩怕是难了。但是宝京对于外事部的人员需求大,尤其是咱们这种已经工作了四五年的,有丰富工作经验的老业务员和老骨干,就算过去不能升职,但最次也得是个平调吧!咱们和宝京有业务往来,你是知道的,即便是平调,宝京的工资也比上沪要高20%呢!”
苏德明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刘红娟到是说:“能平调宝京,对于咱们全家来说当然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平调的话,现在老二也属于老业务员了,肯定是能分到免费宿舍的,到时候不用花一分钱,咱们两家就都能分开住了。”
刘红娟看到魏小美和苏德亮递了个眼色,但她权当没看见,继续说道:“老二和小美不是一直觉得两家人挤在一起住不开吗?这回有了免费宿舍,到时候咱们两家人,两套房,互不干涉,互不打扰,平时遇到什么事情,还能相互有个照应。既独立,又不失以前的热络,多好。”刘红娟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显,她也认为在继续留在上沪,无论是生活社交还是工作升迁,都很难扭转人们的想法,获得什么好的进展,这么一想,调职宝京的确是当下的最优解。只不过,她一直强调申请免费宿舍的问题,对于遗产分配方面,却是只口不提。
“嫂子这话就不对了。免费的宿舍自然要试着申请一下的,但是申请后住了五年以上还是需要自己认购。那到时候是不是还需要钱?你看耀祖现在这个病,不仅要上特殊学校,还要治疗肝脏问题。况且宝京的开销不比上沪低,我家就我一个赚钱的劳动力,就算是吃糠咽菜,五年下来想要认购宝京的宿舍,也没什么可能性。所以我琢磨着,要不我们还是把那笔钱分了吧。”
“你都说了,耀祖哥哥的肝也有大问题,你怎么确保他将来可以生理健康地为苏家传宗接代呢?”稚嫩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苏德亮气得浑身发抖,但是眼下还不能对着哥嫂一家发作,毕竟自己家儿子和爹妈无理在先。
“哥,你看看悦悦怎么能这么说耀祖呢,好歹也是亲哥哥啊,这么咒耀祖,合适吗?”苏德亮的语气里竟然有一丝软弱和伤感。魏小美原本也是气得不轻,但她心里明白,刚才要不是因为苏悦醒的提醒,她可根本想不到耀祖接下来要面临上学的难题,到那时候,她就算不想守着耀祖一辈子,也无路可逃了。想到这里,魏小美乖乖地闭上了嘴。
一直没有开口,由着妻子当坏人的苏德明,此时不得不发话了。他端出一副长兄为父的派头来,缓缓说道:“老二啊,别说哥哥不疼你。老实讲,这些年你哥我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没少操心。我图什么呢?不就是图希望耀祖能开开心心长大,将来好为咱们苏家传宗接代吗?但是现在耀祖的未来也说不准,我当然盼着他没有问题,但是一旦有问题了,我把爸妈的钱又都分给了你,这不就违背了祖宗的期待,那岂不是会害了我老苏家?”
“不是,怎么给我钱就害了老苏家了?”苏德亮不解地看着大哥。
“知道为什么家里有传男不传女,没男定穿女的风俗吗?”苏德明可算逮着机会给弟弟树立一下威信了。“五年了,从他们带着耀祖住进自己的宿舍开始,他苏德亮就没有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过,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一家之主。”他在心底默默地说着。
“有儿子肯定是先传承给儿子,这是肯定的,但是目的是为了让儿子能够将祖上积攒下来的财富好好利用,好好发展。但是耀祖这个脑损伤已经彻底治不好了,这笔钱给到你们等同于砸进了无底洞,不仅不能利用这笔钱让苏家发展的更好,很有可能还因为耀祖不能生育,而导致这笔钱变成一笔死水。”苏德明扯来传宗接代的大旗,得意地在苏德亮面前挥舞,不停地往对方伤口上撒盐。
“正是因为这个道理,所以习俗上才有了下一句话,没男便传女。目的就是为了让钱能一代一代积累下去。倘若今天我家悦悦要也是个笨拙的,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但是悦悦的脑子有多聪明你是知道的,她虽然比不了什么天才,但是在咱们老苏家,那也是独一份,最聪明的存在了,这个大家都有目共睹,你也不能不承认吧!”苏德明道貌岸然地说着。
“悦悦既然这么聪明,那么家里老人的钱攒着给她将来读书用,送她出去留学,这才算是物尽其用吧?而且留学后喝过洋墨水的悦悦肯定能赚到比咱们现在工资更多的钱。到时候苏家光耀门楣,光宗耀祖的任务就要让悦悦来承担了。所谓付出越大,权益越大。悦悦既然要帮苏家光宗耀祖,那么由悦悦来继承这笔遗产也是情理之中吧。”苏德明总算挺直了腰板,说出了让苏悦醒来光宗耀祖的话,借着老家的风俗,给过去因为没有儿子而遭到父母偏心对待和弟弟揶揄的自己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苏悦醒第一次知道,原来不仅母亲会站出来维护自己,没想到现在就连父亲都这么重视她,这么认可她的聪明和才智。甚至不惜把原本要留给耀祖的钱,转而投资到她的未来上!此时她正背对着大人,面朝着电视的方向,和苏耀祖一起看着画面里一群正在互殴的男圣斗者。她瘦瘦小小的身体,竟然因为兴奋和快乐,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从电视机屏幕的反光里看着身旁手舞足蹈已经完全没有了自主意识的苏耀祖,露出了打从懂事以来的这几年里,第一个发自内心又睽别已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