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射进这套小屋的客厅，整墙的书籍颇为瞩目地彰显着主人对文学的热爱。书墙对面的一排矮柜上摆满了许墨文和一个女孩自幼到大的合影，照片从两人四岁开始，一直拍到最近几年，基本上每年一幅，记录着她们每一个成长阶段和奇形怪状的装扮，唯一不变的是她们纯真的笑容和亲密无间的举动。

客厅左边的主卧，此时房门紧闭，厚重的窗帘将整间屋子维持在夜晚般的昏暗里，伸手难见五指。

许墨文抱着被子还在呼呼大睡。这段时间，她因为转型的事情焦头烂额，每天网络上山呼海啸般的辱骂快要将她吞没了，她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巨大的压力让她一直在严重失眠。

为了摆脱过去作品和读者的影响，她起了新的笔名，试图从零出发，可是即便每天在电脑前呆坐七八个小时，也依旧写不出什么。许墨文怀疑自己可能已经江郎才尽了，这下更焦虑得睡不着觉了，每天翻来覆去，到早晨六七点才能勉强进入梦乡。

心理煎熬，才是每一个文艺工作者最痛苦的地方。她们相信自己的才华，坚信有朝一日必定可以破土而出一鸣惊人，但是她们又偏偏不知道到底这一天什么时候来到，于是不断在蹉跎等待与自我怀疑中惶惶不可终日。

许墨文曾经经历过这一切，她知道籍籍无名时的痛楚，所以非常珍惜万众瞩目后的日子，所以即便当年在网络爆红，她也一刻都敢松懈下来，而是更加勤奋拼命地用作品回馈着读者的喜欢。

可是，一个作者一旦成长了，就必然会做出改变。因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创作者，是无法在自己认真创作的作品里撒谎的。

许墨文以前认可耽男、创作耽男，那是因为她一直能将自己代入到作品里面的攻方。她笔下那些武术高强、性格坚毅、对感情忠贞霸道、对朋友两肋插刀、陷入困境时从不自怨自艾，靠个人奋斗一路逆袭的主人公，每一个都是过去的她本人。她其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套用耽男的外壳，来书写自己书写身边的朋友，这个问题曾经在她的心头一闪而过，可她彼时风头正盛，因此并未捕捉到这条一闪而过的思考一路深究。

直到两年前的一天。是她将创作完的二十三本耽男作品的影视版权全部打包卖给了至尊影业的那一天。

一直以来她的作品无论线上线下都卖得非常火爆，影视版权最火的那些年更是不在话下，甚至她收入的75%都来自于影视版权。至尊影业是一个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更加没有在市面上看到过他们翻拍的作品，所以一开始许墨文是拒绝的。但是奈何对方财大气粗，不仅一口气买下了她所有的影视版权，还给她开出了一个没有办法拒绝的价格，许墨文也正是靠着这笔巨款才能一举拿下宝京黄金线上的现房的。

签约那天，她第一次见到了一直以来跟她在网络上沟通的至尊影业员工，一个留着中长发，穿着职业套装，讲话干练的女生，对方看上去年龄大概在三十岁上下。

“许墨文？”

“捉不到的背影？”

女生脸色有点尴尬，“那只是我的网名，我姓程，你可以叫我阿程。”

许墨文挠了挠头：“阿程是吧，好的orange！”

女生一边翻开合同一边看了她一眼：“许老师很喜欢开玩笑嘛。”

许墨文：“你也别叫我许老师了，怪别扭的，你叫我阿文。”

阿程：“好的，Owen。”

许墨文愣了一下，随即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就这样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许墨文看着阿程给她提前点好的热巧克力，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么大的合同，咱们就在咖啡馆签了？”

阿程头也不抬：“怎么，你怕呀？”

许墨文立刻挺了挺背，逞强地说：“我怕什么，我又不是出钱的那一方。你们要真是骗子，有合同在，等你们开拍的时候我可以法院申请强制执行啊，对吧！”

阿程跳起嘴角：“想不到许老师还挺懂法。”

许墨文得意地双手叉腰：“那当然，我可是有很多律师朋友的。”

阿程没有说话，低着头继续整理着手头的文件。

许墨文搓了搓鼻头，心里不免有点打鼓，其实她压根不认识什么律师。就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整天憋在家里闭门造车，这几年见过最多的人也只有秦江网和她对接的编辑，还有出版社的编辑。至于那些陆陆续续来买她影视版权的影视公司的人，也都是由秦江网的编辑代理她去洽谈的，她和这些人通常也都只是一面之缘，只要跟着编辑去签完三方协议，就不联系了。今年她的作品版权全部到期，编辑的代理合同自动解除，至尊影业这才联系上了她本人。

许墨文本来嫌麻烦，想继续和编辑续约，由她们代理自己的作品，可跟阿程聊完才发现，原来直接和影视公司签约赚到的版权费要比有人代理高足足三倍！

这是一笔庞大的款项，许墨文当下就打消了之前的想法，全程和阿程亲自对接了起来。没办法，谁让她穷呢。写了二十几本书，线上线下的钱加起来，都只够在宝京郊区买个厕所。

实际上并不是因为龙之国的作家不赚钱，只是作者的稿酬和性别挂钩。同样等级和体量的作品，男作者能卖到5元每字，女作者只能买到他们的十分之一，极为突出的作品也只不过卖到五分之一。所以很多出版社和电影公司都更喜欢买女作者的版权。此外在投拍过程中，对女作者的作品投资的体量也远远低于男作者的作品。可作品一旦上线，对男观众和女观众的收费那都是一视同仁了。很多耽男作品的女作者都有庞大的读者群，她们也会自然转化为观众，愿意付费观看自己大大的作品。而很多男作者的版权不仅费用高，投拍体量大，但是最终放映播出后的票房、收视都无法和女作者相媲美。如果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正比，那么几次三番下来，但凡智商没有问题的电影公司，自然都更喜欢为成本小回报率高的作家买单啦。

其实不仅仅是稿酬的问题，在主流文学界，女作者甚至连参加国家级别的严肃文学奖项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当许墨文的三部小说能够由读者疯狂投票，登上秦江耽男区TOP10榜单，可想而知这件事的深远意义有多大了，也可以预见到网络对文学界的性别秩序冲击有多大。所以主流文学界排斥许墨文也不足为奇，毕竟网络文学的诞生，动了那群老男人的蛋糕。

许墨文其实对于这次版权出售是心怀忐忑的。因为这次不仅没有了代理作为中间商赚差价，对方甚至还是按照购买男作者的作品来出价的。这个价位令许墨文心动，但更令她心惊。她一直怀疑对方该不会是利用她的贪心把她骗出来噶腰子的吧。可是最终，对金钱的欲望胜过了对噶腰子的恐惧。许墨文最后还是乖乖坐在了咖啡馆里，端起了那杯热巧。

阿程：“你看看吧，一式两份，签完即刻生效。”

许墨文用颤抖的手接过合同，其实她在家里早已对着阿程提前发来的电子版看了无数遍了，可是最后临门一脚，她要更谨慎，万一不小心就被坑了呢？

许墨文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确认了合同和之前阿程和她商议后修改过的一字不差，这才拿起了笔。

落笔前，许墨文又问了一遍：“Orange，我还想确认一下，签完合同后，我什么时候能收到钱？”

“七个工作日。”

“你们不会跑了吧？我都没听说过你们公司，你们公司叫啥来着？”

“至尊影业。”

“哦哦哦，至尊影业……你们不会是骗子公司吧？”

“放心吧，不会。就算是，也不能告诉你啊。”

“啊？”许墨文大惊失色。

“吓唬你的，正规公司，财大气粗，放心吧。”

“那为什么没有听说过你们公司啊？你们拍过什么啊？”

“你这些问题网上都能查到啊，你没提前做足功课吗？”阿程的耐心就快被消磨光了。毕竟从她给出报价到现在，许墨文那句“你们不是骗子吧”问了起码有几千遍，而她也解释了几千遍，实在懒得理会了。

“查了啊，你们是新公司，还没有开始拍呢。”许墨文小声嘟囔着。

“啊，对啊，你的作品就是我们公司的开山之作，我们要搞一个你的耽男宇宙。开心吧。”

“真不是骗子？”许墨文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是不是不是！解释一万遍了，有完没完了！”阿程彻底失去了耐心，“你到底签不签，不签我就买别人的了！”

许墨文迟疑了一阵，终于皱着眉头在两份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阿程松了口气：“嗯，这就对了嘛！放心吧，绝对不会坑你的，回家等银行消息去吧。记得上税！”

许墨文还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阿程提醒道，“许多中了大奖的人，怕这么大的运气自己背不住，也为了能够做做好事积德行善，所以通常领完奖后，都会给贫困地区捐款。你要是觉得这笔钱太大，你也可以这样做。”

许墨文听她说完，觉得阿程比之前又可信了一点。不过可信度不多，也就比之前多了个20%吧。

“不过……”阿程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真的要捐款，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捐给没有机会读书的女童，或者大山里的女校。”

许墨文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此时阿程在她心里的可信度，又提高了20%。

阿程没再说什么，开始收拾文件，她将合同放进了一个文件夹，随后又将文件夹特意放进了手提包带拉链的夹层。许墨文目睹着她的动作，心里又给她多加了20%的信赖度。

临走前，阿程突然给还在发呆的许墨文提了一个问题。“许老师，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不知道该不该问。”

许墨文就怕她不问呢，赶紧说：“你想问什么？随便问！”

阿程想了想，最后说：“您这么会写书，文笔也这么好，可是为什么您笔下那些令人难忘的故事都是男人的故事呢？”

“啊？”许墨文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阿程接着又问道：“还有，为什么，你写得人物，也全部都是男人呢？”

许墨文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张大着嘴巴，呆呆地望着阿程。

阿程看着她傻乎乎的模样，莞尔一笑，冲她摆了摆手，“算了，问你也白问，不过，许老师，如果您从今天开始会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也挺好的。假如有一天，您不再写耽男作品了，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阿程撂下这么一句令许墨文摸不到头脑的话，就拎着手提包走出了咖啡馆。

许墨文过去居家创作这些年，没有见过什么人，她仅有的朋友一年只见她一次，和她认识的编辑只一味地希望她多创作一写作品，从来没有人像阿程这样，用一双温柔又锐利的眼神望着她，问她为什么写耽男。

阿程已经走了，可是许墨文却一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红晕。

七个工作日后，许墨文在宝京郊区的出租屋里，收到银行的电话。随后，她马不停蹄地开始处理很多有关于钱的问题，她开了大户，交了税款，给大山女校捐了一大笔钱，然后购置了一套真正属于她的现房。

最后，搬完家离开的那一天，她望着自己住了近8年的空荡荡的出租屋，想着阿程问她的那句话，心里突然莫名地涌起一阵毫无意义的虚无感，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过去十年离家的苦，哭父母因为她创作耽男作品嫌她丢人所以和她断绝了关系，哭她没有办法让好朋友获得自由，哭她为什么写了十年耽男，哭她竟然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

就在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以为自己就要窒息死在出租屋里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许墨文终于停下了哭泣，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了情绪接起了电话。

视频那端是一个满头红发的女孩，女孩说：“墨文，我决定了。不过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许墨文吸了吸鼻子，笑着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她：“别担心，我永远是你坚实的后盾。我已经为我们安置好了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