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你带我去地下城看看好不好？”
“……地下城不安全，你哥哥不会同意的。”
……你为什么不恨人类？】
夜浪山处在比北界还偏北的位置。它并不属于北界，事实上，它不属于湘岛四界任何一方。在夜间，怨灵容易在这里出没。明明没有人在附近死亡，可山脚、山上总是堆满阴森森的白骨。
山顶老人的名字就叫山顶老人。没人愿意靠近夜浪山，山顶老人也就成了一个传说，有人声称亲眼见过，可更多的人相信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可他就坐在山顶，穿一袭白袍，白发白胡子垂到地面，闭着眼终日冥想。
“前辈是楚缺月吗？”
老人没有睁眼。许久之后，他开了口：“你终于来了。”
然析走上前，他看出这位老人完全靠炼金术维持寿命。“我听我朋友介绍过您，所以今天来拜访一下。”
“朋友？人类朋友？”
“是的，您曾经用一阶炼金术帮他封印过掠影的毒素，并让他去找齐灯芯碎片，您还记得吗？”
老人缓缓睁开眼，仿佛从一个久远的回忆中走出。
“我记得他，也知道你。然析界主，你的命运似乎和一百年前一个人重合了。”
“楚朝阳。”
楚缺月不置可否，艰难地弯腰，点起一堆火。
“然析，你为谁而来？”
然析一愣，他为谁而来呢？为了陈漾吗？不，他是为了自己。
“为我自己。我的朋友说你有办法把楚朝阳的晶石炼成解药，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那个人类男孩是为了自己，你不是，你是为了鱼人。”
一幅画面突然从然析脑海中闪过：一个鱼人少女因为控制不了灵力，难受到蜷缩在地上抽泣，周围人远远看着，不敢上前。
“很难受吗？作为一个灵力很强的鱼人，每天都在失控的边缘徘徊？”楚缺月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你能看见我在想什么？”
“不能。”楚缺月不动声色，但然析觉得他在撒谎，“我只是问你自己。”
“最近几年是的。很难熬，感觉浑身都在着火。”
“最近几年？以前没有？作为老东界主收养的孤儿，从没体验过痛苦的滋味？”
“不。”然析低声说，“……没有，不对，我是想说……可是这和你没关系吧？”
楚缺月一时没有说话。几秒之后，他看向然析，眼神空洞如骷髅一般。然析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画面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个瘦弱的男孩孤单地坐着，模糊的说话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离他远一点。”
“他们说他控制不了自己的灵力，说不定突然就变异了。”
“……”
然析猛得睁眼，苍白的额头上冷汗直冒。
“见不得这些吗？”楚缺月低声问，“为什么——你应该比他还不幸吧？比起你受得那些欺凌，虐待，被孤立算不了什么吧？”
可怕的回忆再一次涌现。这是一个然析做过无数次的噩梦。
不对，不止一个。
“阿诺，你手上都是伤。”
“是我不小心蹭破了。”十一岁的然析轻轻地说，默默拉下衣袖，遮住伤痕，“小离，你今天早点回去好不好？你哥哥说在等你呢。”
“阿诺，你别瞒我了。”索离说，仰起小脸，“我知道有些人类很坏，会欺负你。”
“没有，这次真的是我自己弄的。”然析温和地说，“快回去吧，索优该着急了。”
画面突然扭曲了。一个小小的女孩站在广场中央，一颗子弹打穿她的身体，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血水飞溅，传来一个鱼人男孩撕心裂肺的哭叫……
画面破碎，然析被拉回现实。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地，气都喘不过来。
他已经很久不敢回忆那段时间的生活了。
“还要继续吗？”
再一次，然析眼前一黑，坠入可怖的往事之中。
“他会不会告诉东界主啊。”
“他哪次跟那个老头说了？就算说了也没用吧？反正都是他们鱼人的错。”
“……小杂种，你挨打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们是这种会变异的怪物，把我们阿爹阿娘都给害死了！”
猝不及防的一耳光，打得然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已经习惯这种欺侮，甚至不敢站起来逃跑，在地上捂着脸，默不作声。
旁边就是灯河，水缓缓流动，泛着粼粼波光。
几个大孩子将他包围了。一个女孩走上前，用手指强迫他抬起头来：“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可惜没有花纹。鱼人怎么能没有彩纹呢？”
她转头命令：“把辣椒拿来！”
一个小盆被递到她手上。“我给你画上。”
刷子蘸满红色的辣椒酱，女孩大把大把地往然析脸颊上刷着。看见然析拼命想要挣扎，她咯咯笑起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不要动哦，等下不小心弄眼睛里了。”
她这么说着，却偏偏故意在然析紧闭的眼睛处刷了两笔。
辣椒渗入眼睛，然析痛苦地呻吟起来，奋力挣脱女孩的胳膊，向灯河爬去。几个男孩冲上来按住了他。
女孩起身，声音柔柔的，却无比邪恶：“急什么，还有头发呢。”
她将辣椒酱往然析头上一倒。红红的汁液顺着额头流下，就像鲜血一样，流到眼睛里。
“还有一点，做成辣椒水吧。”
她走到河边，舀了满满一盆水，回头舀起一瓢灌到然析的口鼻里。
然析剧烈地咳嗽着，脸上、头发上沾满辣椒酱，眼睛睁都睁不开，被搞得面目全非。
那几个人还不愿放过他，揪住他的头发，拖到河边，狠命将他的头摁在水里。
“给我下去……不是鱼人的杂种吗？怎么还会呛水呢……”
然析被呛得死去活来。他是半鱼人，并不像鱼人一样天生两栖，大概要再过两年才会有在水下呼吸的能力。
“……别看了。”然析低声乞求。
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好丢人，怎么哭了。”然析抬手抹去泪水。
“你为什么不恨人类？”楚缺月突然问。
“我有什么理由恨人类呢？如果不是爷爷收养我，我早就死了。”然析说，“还有，曾经有一对鱼人兄妹，他们很喜欢爷爷，一直告诉我，人类当中也有好人。”
楚缺月冷笑：“可悲的是，几年之后，鱼人妹妹被人类杀死，鱼人哥哥滥杀人类。”
沉默。
他再次看向然析：“我本来以为你和我哥哥的命运相似，但你比他要悲惨得多。”
他疲惫地起身，缓缓踱起步来。
“可是我哥哥才是真的没有理由恨人类。怎么恨呢，自己是个哑巴，是混血吞星族鱼人，还是一个被收养的，总是躲着他的人类小孩的哥哥。”
“我不是一开始就躲着朝阳。他的灵力很强，常常觉得难受，就跟你说的一样。我听了别的人类小孩的描述，相信他也会突然变异成怪物，从此以后就很怕他。朝阳因此很痛苦，也很自卑，他每天都研究炼金术，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他很有才华，炼金术的消息一传出，他被同时誉为炼金会创始人和‘耀王’，炼金术由此起源于东界耀王山。”
“没有多少人知道他每天专心致志提炼的晶石是什么，或者说有什么用途。一个这么强的半鱼人，毕生所求，竟然是舍弃灵力，做一个普通人。都是因为我啊！那些小孩孤立他有什么关系，他深爱着的缺月不能与他疏远。只要在体内植入灯芯，做一个普通人，缺月就不会再躲着他——只有我自卑又痛苦的哥哥会有这种想法。”
“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朝阳被处死了，楚赤云也在那次事件中丧命，一个家族乃至整个东界的灾难，竟然和我脱不了关系。我哥哥被划上罪人的名号，炼金会好长一段时间陷入沉寂。我选择隐居，远离那个悲伤的地方，独自在这里研究炼金术，不知不觉已经近百年。”
“我掌握到了灯芯真正的奥秘。朝阳没有做到的，我帮他做到了，并且做得更好。我将以我的方式完成他的遗愿。鱼人将保留灵力，持有稳定的力量而不会失控变异，只要我成功，灯芯的荣耀仍属于朝阳，他的名声从此不会被埋没，他在历史上也不会留下污点！”
他张开双臂，仿佛一位拥抱世界的神明。
“我明白了。”然析说，“你在利用陈漾。”
“我不否认。那个男孩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楚缺月说，“我曾经销毁自己的档案，从那时起我就决定隐退历史，这样人们铭记的仍然是我哥哥，而不是我。”
“如果我向东界宣布我将找齐碎片，我的下场会怎样呢？”然析说。
“还能怎样呢？”楚缺月说，“被唾弃，或是永垂青史。”
“真的和楚朝阳一样了。但是我要去找，并且会保护河灯社，我们会帮你找齐碎片，让鱼人不再变异，让耀王不再是历史罪人。”
【诸晶之碎片，吾誓悉聚。以炼金术之妙法，炼就解药，解鱼人之厄，除变异之患。】
“陈漾，潮汐云是什么？”
一个绿色的小家伙扇着翅膀出现在陈漾身前，秦飞凑近看，发现是一个有着两颗黑豆眼，表情呆滞的绿毛小龟。
“这个就是【潮汐云】，花花。”陈漾说，“它能生成结界，让所有灵力对我无效。”
“天哪，那你岂不是无敌了?”秦飞问，“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我前两年对炼金术有点好奇，就随便玩了一下，这是我自己研制的。”陈漾笑笑，“不过我现在早就对炼金术没兴趣了。”
“随便玩玩？”秦飞叫起来，“炼金会没有把你奉为天才？”
“没有。炼金会这样的天才有很多，况且会长不太喜欢我，我也受不了他的脾气。”陈漾若无其事地说，“我把他好友都删了......”
秦飞想到自己刚加了葛纳的好友，不由得一阵紧张。
两人默默地并排行走在夜色当中，到达中心区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
“秦飞，我们先去拿地下的碎片吧。”陈漾突然说。
“为什么突然改主意？”
陈漾迟疑了一下，随即轻轻地说：“没什么，就是感觉这样保险一点。”
夜晚的东界，然析独自坐在灯河旁。这天怨灵没有出没，大概是感觉到了他身上危险的吞星族鱼人气息。事实上怨灵很少会在灯河出没，它们一般会聚集在夜浪山，耀王山等荒凉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感受凉飕飕的晚风吹拂他的面颊。然析这样静坐了半个小时，一动不动，如同睡着了一般。他是在感受黑暗当中一个人的呼吸，是一个女人，躲在他身后大约十米远的树丛中，明明有杀意，却迟迟没有出手。
“这个时候犹豫可不好哦。”他平静地开口，“出来吧。”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从树丛后方走了出来，她披着斗篷，带着兜帽，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是然析认得出，这是上次偷档案的那个女孩。
少女发出一声轻笑：“东界主误会了，我只不过是碰巧来灯河散步。难道这也不可以吗？还是说你们东界不欢迎外人？”
然析不紧不慢地回答：“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至少要说明来历吧——你是索优派来的？”
“都说了我是来散步的。”少女说，“不过我确实是他的人，但是每天和他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找地方练习一下我的灵术——”
她的话中透着恶狠狠的杀气，抬起手臂，一条黑色的带刺荆棘朝然析挥来，后者轻松闪开。
照旧是蓝色鬼火，从荆棘尖端一直烧到女孩的手臂，少女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放手，荆棘在一瞬间化为灰烬。然析冷冷地说：“你的木系灵术用得比索优差远了。”
他的双眼盯住少女的眼睛，【命定】的束缚下，少女一时动弹不得。他走过去，抽出一把匕首，挑下女孩的兜帽。
然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张他永远忘不了的脸，是那张给他带来噩梦，给整个湘岛带来噩梦的脸！
唯一的区别是她长大了，眼神不再单纯明净，而是冰冷，带着嘲讽，五官也更加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