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飞对“湘岛”是什么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只知道这是一片大陆，而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就是这片大陆地下的城市。她从有记忆起就生活在湘岛地下城的东界，人们简称为“下东”，而至于“上东”是怎样的，即使她有过各种各样的想象，也无从得知。每当秦飞向亲人和年长的朋友提出“为什么不能居住在地上”时，他们都只会回答她“不知道”或是简单的“上面不能住了”。

秦飞长到17岁，地下城建城也是17周年，也就是说，刚好是在她出生的那一年，湘岛的人类开始搬到地下居住了。在这17年里，秦飞涉足的地方少之又少，除了下东，她从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下东生活着十万人口，地方不大，却是地下城最富足和繁华的。这里有地下城最热闹的市民街，有最大的中心广场，大大小小的公园也有五六个。秦飞不敢说自己熟悉下东的每个角落，但是这里的大部分地方，她都已经走过无数遍了。

于是，在17岁生日这天，在养父养母精心给她准备的生日派对结束之后，秦飞第n次提出了想去下东以外的地方看看。

客厅中，秦阿姨正在整理桌子。秦飞在心里小心斟酌着她计划的说辞，站在房间门口看着她的养母细心地擦去桌上的奶油，把各式各样的纸盒和五颜六色的彩带装进垃圾袋里。秦飞很小就被这一家人收养，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但是秦氏夫妇对她一直有着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倒也弥补了她从小无父无母的缺憾。

“阿姨……”，秦飞下定了决心，缓步向客厅中央走去。

“怎么了，小飞？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吗？”阿姨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家务，轻快地问道。

秦飞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阿姨现在心情这么好，等她开口提出这件事之后，她一定会立即拉下脸来。但是她非问不可，为了说服养母让她离开下东看看，她将会用尽各种办法。

“阿姨，是这样的，你看，我今天就满17岁了，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小孩子了。”

阿姨笑眯眯地抬起头来，“你这孩子，是想主动提出帮我擦桌子吗？还拐弯抹角的……”

“不，阿姨，我是想说，我真的很想去外面看看。”

秦阿姨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收拾桌子，没有说任何话。但秦飞注意到养母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在眉心蹙成一小座山峰。她知道这次尝试是不会有结果的。“好吧，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她丧气地垂下头。

秦阿姨叹了口气：“你明白就好。睡觉去吧。”

秦飞拖着脚步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房间。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失败了，这两年来，她无数次提出来这个想法，不只是和养父养母，还和一些朋友和邻居谈论，但所有人都只会告诉她，外面很危险，不光是湘岛，就连地下城的其它区域也是这样。地下城的西界是行政区和军事区，军事区常常有部队军事演习，据说行政区的长官们十年来颁布了严格的法案，一般人是不被允许涉足下西的。下南和下北还都没有开发好，人口不多，设施也不如东界齐全。整个地下城所需要的能量由湘岛供应，政府采用先进的投影技术，把湘岛的天空投影到整个地下城上方。秦飞生活在美好的下东，并不了解他们所说的“危险”，但这么多年来，倒也对此略有耳闻……但话说回来，就算是有危险存在，也不足以阻挡她“周游世界”的梦想。

秦飞拉开窗帘，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12点了。她从床上抱下被子，平铺在窗台上，望向窗外。凌晨的居民区是最宁静的，她的目光顺着中心广场对面静谧的高楼缓缓向上攀，同时在心里默数着每层楼有几户人家已经熄灯休息，又有几户仍然是灯火通明，一直等到目光触及天上的星星。她知道这漫天繁星并不属于地下，而是属于湘岛，属于地上东界。秦飞想着想着就伤感起来，同时又有点不服气，凭什么有人可以每天看到真实的天空，她却只能一辈子待在地下，甚至是一辈子待在地下的东界呢？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窗外刮起一阵风。秦飞看着一张传单一样的纸被风吹起，轻轻贴在了她面前的窗户上。她眯起眼睛，乱发传单的行为，在地下城是违反行政条例的。她拉开窗户，把传单摘下，只瞟到上面“拍卖会”三个字，就想都没想地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拍卖会这种东西，她本来就没多少兴趣，更何况这三个字出现在这种乱发的传单上，就更显得像是骗子骗钱的手段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秦飞就在窗台上一直坐着，想着各种事情，从今天朋友们不约而同给她准备的生日惊喜，到喜欢了很久的邻居男孩上周请她吃了饭，从中心广场每天晚上的舞会，到对湘岛的各种想象以及上去之后要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多钟了。她是在做梦的时候被敲门声吵醒的，门外传来秦阿姨焦急的声音：“小飞，还没起床吗？你不是和米米她们约好了早上去风州公园的吗？”

秦飞一骨碌从窗台上坐起来。确实有这回事，是前几天和苏米米几位朋友约好的，在她生日的第二天，学校刚好放假，大家一起去公园玩。苏米米是个外向，大大咧咧的女生，平时主意最多，也是最爱玩的。她和秦飞从小就认识，因此每次有什么活动，总是少不了会叫上她。

秦飞望向墙上的钟，九点多……这个时间对她们家来说起得算晚的，但是她敢肯定，苏米米约的几位朋友当中肯定还有没睡醒的。她慢悠悠地从窗台上下来，打开了房间的门。

“阿姨，我刚醒，晚点再出门吧。”

回到房间，她开始梳自己的头发。不少人对秦飞的头发赞叹不已，包括苏米米。她的头发很多，而且很长，一直垂到腰际。秦飞平时喜欢把一头黑发在脑后松松地编成一条麻花辫。她编的辫子柔软而蓬松，刻意地留出许多碎发，看上去温柔而随性。没有人会否认她长得很漂亮，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会在心里感叹她的眉眼太过清秀，特别是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让人觉得她单纯而善良，却莫名有着吸引人的魔力，人们和她对视时甚至都不愿意移开目光。头发编好后，秦飞往往不需要进一步的梳妆打扮。吃过早饭后，她就出发去公园了。

她戴上了生日新买的电子手表。地下城的人靠电子手表通讯，每个人可以在手表里录入自己的身份信息，钱包账户也可以绑定。如果是要聊天或者是查找资料，手表的屏幕会自动延展开来，使打字更加方便。秦飞刚刚踏出门，米米的信息就跳了出来：“出发了吗？”

“刚出门。”她很快回复。

“我有个新主意。下东今天有拍卖会，想去玩一下吗？咱们就不去公园了。”

拍卖会？那个违法传单上宣传的东西？

秦飞心想这次米米提的主意可真不怎么样。抛开拍卖会的无聊性不说，看昨天那张传单上的标题版式，她真的不觉得这是骗子的广告吗？

“米米，拍卖会真没啥好玩的，相信我。”她很直接地回复，一边张望着在路旁找了台饮料机买了一瓶牛奶，拧开盖子，就近找了一条长凳坐了下来。她想了一下，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何况是这种不正规的拍卖会。”

“随便你喽，但是我问了白羽他们，都说好。”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秦飞内心动摇了。白羽是住他隔壁的男孩，也是17岁，人长得又高又帅，和秦飞当了十几年的邻居，彼此之间混的很熟，秦飞也暗暗喜欢他很多年了。因此秦飞总是觉得，白羽愿意去做的事，一定是值得做的事。

好狡猾的苏米米。秦飞知道她肯定是故意这么说的，在她的几个好朋友里面，只有米米老早察觉到秦飞暗恋白羽了。改变主意后，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复：“好的，我答应了。”

苏米米没有回复文字，只是发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秦飞退出聊天界面，点进社区，翻找和拍卖会有关的信息。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个挺没有主见的人，朋友有什么想法，就算她没什么兴趣，最终也都会淡淡地说：“好吧，我答应了。”她一面在心里骂自己这个该死的缺点，一面找着和这个所谓的拍卖会有关的信息。社区的帖子很多，找来找去都没看到半点拍卖会的消息，秦飞开始怀疑这个拍卖会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了。

“米米，你确定这个拍卖会靠谱吗？怎么社区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放心吧，我有个亲戚说他是负责人之一，说我们年纪小，不能参加拍卖，但是去看看也是可以的。好像有个邀请新人的群，我现在还没找到，你也再翻翻看吧。”

“好吧，我再看看。”

终于，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条新消息在底端弹了出来：“欢迎地下东界的各位加入我们的拍卖会，请进入群聊143256679了解详情。”甚至没有更多的解释，发这条帖子的也是个匿名用户。

不正规的宣传加上不正规的群聊，再算上这条帖子下面一条评论都没有，这必然是个广告骗局啊。秦飞敢肯定，说是拍卖会群，实则里面内容和拍卖会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她退出来，想要联系上苏米米，却发现她已经下线了。她纳闷起来，苏米米人脉这么广，平均每隔两分钟就有人来找她聊天，发她消息也都是秒回，一直处于在线状态，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下线了？

秦飞郁闷地返回去，输入刚看到的那串数字，申请加入群聊。呵呵，这玩意竟然还是要群主同意的，如果她被群主拒绝，那么她还怎么联系上苏米米参加这个所谓的拍卖会呢……

然而随着手表叮的一声，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欢迎加入群聊：河灯社第一次地下拍卖会。”

“河灯社。”她嘀咕着这个名字，莫名地给她带来一种熟悉和亲切的感受，仿佛曾经有人在梦中搂着她，跟她讲和它有关的一切。她点进群，群里有六十多个人，但是没有苏米米，也没有白羽。秦飞开始担心她进错群了。群主是一个叫“昏星”的人，头像是她只在下东商场大屏幕投影上见过的璀璨星河。群里之前在聊什么秦飞这边并没有任何记录，也许这个叫“昏星”的人设置过了。

“欢迎'魔法临风神'加入我们！介绍一下吧，你是哪里人呀？”“昏星”热情地发来一句话。“魔法临风神”是秦飞以前随意打出来的网名。

秦飞愣住了。除了下东，她还能是哪里人呢？这个人……难道是骗子的套路？在骗钱之前和她套近乎？那他也太没水平了吧！明明大家都在下东，他却没话找话，问她是哪里人，说说天气都比问这个好呀！

群里一片寂静。秦飞突然有一种感觉，群里的六十多个人此刻都盯着屏幕，等着她回消息。她深吸一口气，简单地打了两个字：“下东。”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蠢。竟然还回答他了，大概这是一个设置过的自动欢迎，群主对每个新进群的人都会这样问。她退出去，求救式地点开苏米米的头像，对方还是处于离线状态。不管这么多了，先给她留个言吧：“没找到你说的那个群呀，我倒是进了个奇怪的群，你要是看到我的消息，记得回我。”

她返回来，惊讶地发现“昏星”竟然回复她了，语气似乎很兴奋：“下东？地下主要的居民区吗？”

她简直要被气笑了。这个人是在耍她吗？不是居民区，难道她还天天睡军事基地吗？

群里有个人似乎也看不下去了，@了群主，不耐烦地说：“她是哪里人好像并不重要吧，你还不如通知一下拍卖会的时间和地点。”

群主发了个滑稽的“晕倒”表情包，一时没有说话。秦飞等待着，如果真的有拍卖会，这个人确实应该通知时间和地点了。

大概过了五分钟，“昏星”@了所有人：“本次拍卖会在地下进行，地下北界第三居民区34号二楼。我们要布置一下场地，预计四点钟开始。拍卖商品将会在各位到场后公布。”

一个叫“城外无风”的人最快回复：“不愧是陈堂主啊，你在下北也有房子吗？”

“昏星”发了个大笑表情包，回复：“去年买的，这两年地下有人开始加入河灯社了，我想着地下城的人上来不方便，就在下北买了栋楼。”

秦飞的心狂跳起来。她没有理会群成员纷纷的赞叹，让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这些人并不是下东的，他们不光不是下东的，甚至不属于地下城——

他们来自湘岛！

这有点颠覆她的认知了。十七年来，一直有人告诉她，自从她出生那年的一场暴动之后，人类就全部搬到地下了，湘岛无法再居住，没有人再敢留在地上。

可是这些处处透露自己的确是生活在地上的人却在包括秦飞的群里谈笑风生，反而让她显得像个莫名其妙的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