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旎心中狂跳,慌忙坐回了榻上,不敢掌灯。又听见外头传来黄梵去而返回的声音,正是带了竹露上楼来。
安义站在门前,视线就盯在竹露身上,上下打量了番,才让她入了房。黄梵正要跟随进入,却不妨被他伸臂拦下。
二人皆是一愣。
竹露立在门内,心中忐忑,回头看向黄梵,眼神中满是惊疑。她根本不会包扎,处理一些浅显伤口自然是无妨,可是……这里隔壁不就是苏大夫?何以黄掌柜特意叮嘱她,切记不要透露苏大夫的行迹?
她脑中闪过许多的思绪,这一路上翟四和黄掌柜对苏大夫多有照拂,显然是主人有所嘱托。她自幼跟随主人,从陪伴他的房中大丫头长成了能为他冲锋陷阵的心腹。若不是少年时,老爷突逢变故,她本该是他成年后顺理成章的通房。
为了他,她费尽了心思,拼尽了全力。
她深知,主人日后必会青云直上,需要一个门当户对的正妻。对此,她本也无异议。即便主人定下了那个书香门第的二小姐,她本也能乐见其成。
可苏旎……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程咬金?
她对上黄梵的视线,眸中烛火闪过,此人老谋深算,将宅中内外一手把持,狠厉忠心的程度与她不相上下,必是容不得她这样出身又心思繁杂的人入主人后宅的。
既如此,黄梵不会与她同心……竹露垂下眼,忽地心中生出一计。
二人视线相对了片刻,碍于许多双眼睛盯着,黄梵无法叮嘱更多,只得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屋内灯火通明,不大的套间里里外外站了十几名铁甲侍卫,人人全副武装,取下头巾后的面容个个精悍,目光如炬,沉沉压在竹露肩上。她几乎用尽全力才能维持镇定。
这里头躺着的是什么人?待她战战兢兢行到塌前,看到榻上躺着的那个男人,顿时失了声。
那男人生得极为俊美,如墨的长发披散在榻上,眉头微蹙,脸色苍白,显然是因失血和疼痛所致。他身上的黑甲已被卸下,只余一件玄色内衫,胸口敞开,露出一枚穿心而过的箭矢。
鲜血不断从伤口涓涓涌出,随着心脏的跳动,一股一股地往外淌。
看到这一幕,即便是竹露,也忍不住掩唇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男人被这声音惊醒,费力抬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他的眸光似有冰刃,刮在竹露的脸上让她脸色一时红一时白。
若说之前,她还有余力动些其他心思,现在只怕是一分一毫也使不出来了。
扑通一声,她腿上一软,人就跪俯了下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各位军爷饶命!小女只是商队的丫头,日常只能帮着掌柜的谈些买卖,这、这么重的伤小女实在是看不了!”
安义暗叹一口气,小队中早有四人已被派出,绕路渭河,直去上京城中请御医了。现下全靠了自己和兄弟们以真气给王爷续命。
但这箭若不拔,血不止,即便是神仙也撑不过几日!
他心中邪火陡生,一把抽出长剑,猛地斩碎了竹露身旁的方桌。屋内顿时响起一声巨响。
片刻后,他稍稍平复了呼吸,低吼道:“滚!”
竹露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觉那一剑似乎下一秒就要劈到自己身上。她双手捂住耳朵,泪水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地喊道:“军爷!军爷!我们有医侍!有医侍的!”
门外的黄梵早已听到屋内的动静,脸上神色丝毫未变,依旧立在廊中。但当他听到竹露口不择言时,眼中倏地闪过一丝狠厉,神情冷了几分。
这时,一条身影悄然飘上楼来,脚步轻若无声,正是翟四。二人对视一眼,翟四手中揣着两个包裹,黄梵微微点了点头,翟四便转身如鬼魅般掠了出去。
窗外暴雨倾盆,正值春汛。渭河上下游的百姓无不欣喜,这场春雨预示着今年将是个丰收的好年头。
苏旎仍然坐在榻上,有些心神不宁。
苏旎坐在榻上,心神不宁。忽然,窗棱上传来极轻的“叩叩”两声。她连忙起身开窗,只见翟四如壁虎般攀附在窗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苏旎虽被吓了一跳,却并未出声,反而迅速冷静下来,侧身让翟四从窗口跃入房内。
她深知今夜的不同寻常。若要说起来,她亦是不愿意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给商队带来麻烦的。
翟四进屋后并未掌灯,直接递给她一个包裹,见她迟疑,便做了个穿衣的动作。苏旎会意,打开包裹一看,竟是一套妇人的衣裳。她点点头,转身走进屏风后,迅速换上。
借着微弱的光线,苏旎发现这衣裳腰腹部异常肥大,一时有些怔愣。翟四又递来另一个包裹,圆滚滚的,里头似乎是棉花。她抬眼疑惑地看向翟四,见他做了个动作,瞬间瞪大了眼。
“笃笃”,门上响起了敲门声。几乎是同时,便有侍卫上前来开了门。
“各位军爷。”黄梵在门口垂首行礼。
安义见又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人,脸色如冰冻住一般,站在门内并不接话。
黄梵脸上堆了笑,语气恭敬:“军爷,实在不是老朽有意隐瞒,只是老朽也是刚想起来这伙计的妇人会些岐黄之术。
商队上下近百人,就这位翟四会些拳脚,在清河郡内受了伤,又得这位良家救治,一来二去的……只得许了他带上家眷。”
他语焉不详,一副陪笑的脸色,又不动声色地抬眼去看安义的脸色。
安义脸色微有松动,便抬腿迈出门来,又回头使了个眼色,里头的侍卫便轻阖上门。
“你是说,你这位掌柜的竟不知手下伙计是个情种,走商途中还得了媳妇儿?”安义嘴角勾起,眼神却毫无笑意。
他边说边侧了身去打量翟四,以及隐在翟四身后的妇人。那妇人身材较一般江南女子高挑,脸上带了面巾,应是为了避嫌。她腹部隆起,似乎已近临盆,一手扶着翟四,一手撑着腰,行动颇为不便。
他的视线不由得在翟四身上来回打量,此人下盘甚稳,手掌粗厚有茧,绝不是只是会些拳脚那么简单。但这商队走南闯北,带些会拳脚的伙计也算常理。这些贩夫走卒,多是粗人,常年在外,有个露水情缘也实属寻常。
他轻笑一声,拍了拍翟四的肩,语气略带揶揄,面色却冷:“若你家妇人能治好那人,你们一家三口鸡犬升天,给你未出世的儿子谋个出路也未尝不可。若治不好,便要想尽一切办法拖到城中御医赶来。若是连这都做不到,你这未出世的孩儿,你怕是见不到了。”
安义言语间的冷漠让苏旎心下寒意陡生,但她也心知他绝非虚言。此处已是上京城外,天子脚下,若是魏烜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此地所有人都难逃天子之怒。对他们这些皇权贵胄而言,他们的命是连草芥都不如。
苏旎强忍住抬眼看安义的冲动,只是紧紧抓住翟四的胳膊,仿佛这样能让她多一分安心。翟四似有所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在安抚。苏旎暗暗缓了口气,凝神不语。
安义侧身让开房门,示意苏旎进去。
苏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房内,门在她身后关上。屋内烛火通明,屋外暴雨滂沱,她的双眼略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房中竟站了十数名身穿铁甲的侍卫。
她垂眸思索片刻,从怀中取出随身针包。那针包是她在魏烜军营时赶制的,安义未曾见过,因此她倒也无需避讳。
“你会施针?”
安义的声音从身后蓦然响起。
苏旎身子一顿,心中一跳,便压扁了嗓门,小声道:“是,小女随母亲学过一些施针之术。”随后又担心被人看出些什么来,又补上一句道:“都是看后宅妇人毛病的小伎俩,还望军爷莫要介意。”
屋中再无人接话,她定了定神,走近榻前。
榻上那人果然是魏烜,此刻他似已昏迷,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身上的玄色内袍被鲜血浸透,左胸插着一截狼牙箭尾,正是西夷王庭的标志。苏旎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触手滚烫,显然是因失血和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
安义正紧紧跟在她身后,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忽地就有些生气,这些人防她防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就能让魏烜伤成这样?
“烦请军爷去烧壶滚水来,再端盆凉水。”滚水用来消毒,凉水用来物理降温。
她语音之中因有了些微情绪就带了些冷意,安义闻言一怔,默然看了她几眼,才挥手示意侍卫速去照办。
苏旎低头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肚子”,借此小动作定了定神,重新收敛情绪。
安义以为她疲惫,便让人搬了把凳子过来。苏旎也不言谢,直接坐下,俯身细察魏烜的伤口。
那箭矢射入的角度极为刁钻,力度极大,要么是近距离射出,或是射箭之人臂力惊人。箭尾朝下,箭头略朝上,这角度……苏旎心中猛然一颤,仿佛坠入冰窟般寒意彻骨。
若非臂力惊人,则射箭之人身材必是矮小,且应是在他不设防,离他很近时下的手……
苏旎按住魏烜胸前衣襟的手指微微一抖,见她神色不对,安义上前一步,“怎么?”
“没、没什么。只是因有身孕,对血腥气有些不适。”苏旎迅速敛去神色,低声解释。
安义未再追问,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苏旎熟练地将银针取出,用滚水消毒,排列整齐,再用剪刀小心地剪开魏烜胸前破损的内袍。就在她划开衣襟的瞬间,昏迷中的魏烜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力道却极轻,像是无意识的举动。
苏旎心中颤颤,轻轻掰开他的手掌,却见他肉眼可见地呼吸平稳了下来,似乎因她的触碰而感到安心。
她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将浸了凉水的帕子敷在他额头,随后迅速而精准地将银针刺入心脏周围的穴位,先止住血。
“内宅妇人都生什么病?”
安义的声音猝然在苏旎身后响起。
苏旎吓了一跳,所幸手上动作依旧稳如磐石,最后一针分毫不差地刺入穴位。她懒得搭理他的试探,语速快而平稳地直接说道:“我在止血。”
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拔箭。
“我一会儿拔箭,你就使劲用帕子按住伤口”,苏旎背对着安义,直接吩咐道,“再来一个人将他死死摁住,决不能动。”
待几人位置站好,她将刀刃挖进伤口,鲜血更多地向外涌了出来,榻上的人却似浑然不觉。
她深吸一口气,一手掌住断箭,一手撑住他的胸口,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此地简陋,既无精密工具,也无充足药品,若是拔箭时出了意外……他会不会死?这个念头如毒蛇般缠绕在她的心头,令她手中力道蓦然一滞。
她脑中纷乱,手中握了箭,竟是迟迟不敢动。
忽地那昏迷的人伸出右手,抚上了她撑在他胸口的手背,掌心的温度极大地刺激到了她。
不能再等了。
苏旎闭上眼,右手猛地一用力,断箭应声而出。魏烜发出一声闷哼,伤口处随即喷出一小股鲜血。
有侍卫急忙上前摁住他的身躯,安义则迅速用干净帕子按住伤口,紧急止血。
苏旎将断箭随手扔进托盘,手上满是魏烜的鲜血。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随即俯身凝神施针,务必止住不断涌出的鲜血。
尽管此时无法做CT扫描,但她心知这箭若是真伤及心脏,魏烜绝不可能撑过这些时日。是以她推断箭矢必是堪堪避过要害,才敢冒险拔箭。然而,伤势依旧凶险,若是无法彻底止血或引发感染,他依旧九死一生。
窗外,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不知何时,滂沱的暴雨已停歇,只余屋檐上的水珠滴答作响。门外忽地响起一阵叩门声,侍卫前去开门,见黄梵正躬身端着一碗参汤,恭敬地递上:“这是在清河郡淘得的百年老参,本是用来做御供珍品的……”
侍卫未等他说完便接过参汤,转手递给安义。安义略一迟疑,最终将参汤递到苏旎面前:“喂他喝下去。”
苏旎垂眸看了一眼参汤,汤色清亮,香气扑鼻,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她抬头瞥了一眼安义紧绷的脸色,默默接过碗,坐到床头,一手扶起魏烜的头,一手将碗轻轻置于他唇边,仔细地喂他喝下。
这个坐姿恰好让魏烜的肩头给挤住了肚子,将腹中那团挤出了些褶皱,她垂眸恰好看到,便不动声色地微微起身调整了下姿势,才敢坐实了。
然而,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参汤却一滴都喂不进去。
安义的脸色愈发阴沉,声音低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