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怀孕。让我想想,我生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时,我才几岁?”
她恶毒地报出数字:“二十岁?十六岁?还是十四岁?你猜,我会在什么时候死于产褥垫?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婴儿撕裂产道,死于失血过多?”
阿尔伯特捉住她撑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腕攥进虎口里,手指不可遏制地轻微颤抖:“玛蒂娜。”
“那好吧。”她轻飘飘地换了个话题,“那就当我活了下来。那在这之后呢?作为莫里亚蒂夫人,我能干什么呢?日复一日地为你打理财产,满足你的欲/望,生儿育女,指挥仆人打扫卫生,为你的贵族体面主持宴会、茶话会、沙龙,在你的首肯下挥霍钱财、出门社交。成为一个免费的管家、清洁妇、保姆、女仆长,——以及ji/女。”
阿尔伯特闭上眼睛。
他没资格说什么“就算你成为了莫里亚蒂夫人,我也不会让你成为那种人”。想想吧,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竟然需要他的同意。
可她说的那些,生儿育女、打理家庭、在丈夫的首肯下使用金钱,是这个时代每个妻子“应有”的样子。
“到那个时候,我才是真正疯了。”玛蒂娜鲜血般的嘴唇轻轻吐露冰冷的单词, “我会像苍白的藤蔓一样将触须死死地扎进你的身体里,因为我作为莫里亚蒂夫人而活,既没有钱财,也没有尊严。我会歇斯底里地质问你,你不在家的时候都去了哪里。我会疯一般地害怕你不爱我、抛弃我,也会在看见丈夫心血来潮领养了两个孩子时癫狂地排斥他们,因为我怕他们是你的私生子。我会这么对你,也会这么对我们的儿子,然后让我们的女儿成为下一个我。我活着被禁锢在莫里亚蒂宅邸,死了被禁锢在刻着莫里亚蒂夫人的墓碑下。”
“到那时,你就可以皱着眉头,失望又愤怒地说:‘玛蒂娜,你疯了。’你还可以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个十四岁的你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歇斯底里。 ’不是吗?”
阿尔伯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知道玛蒂娜说的是对的,他甚至想到自己许久不曾回忆的母亲。那个肤浅、虚伪、一惊一乍、心胸狭隘、歇斯底里的女人,她在未婚前是否也如十四岁的玛蒂娜那样生命力旺盛,又或者已经被培养成了“莫里亚蒂夫人”应有的样子。她是否一开始就如此歇斯底里,还是身为莫里亚蒂夫人的生活让她变成了令人厌恶的模样。
他低垂下深褐色的睫毛,浓重的阴影在翡翠绿的眼底堆积酝酿,即将汇聚成伦敦上空那厚重如铅的乌云与连绵不绝的倾盆暴雨。
他感到脸颊灼热,似乎是玛蒂娜的目光正毫不避讳地细细观察他,描摹他的每一丝神色变化。她笑起来,钳制他肩膀的手松了,转而伸向他的脖颈。就在阿尔伯特以为她会掐住他的脖子时,她只轻轻地以手掌托住他的下颌,让他面向她。
鸦黑的发丝从他脸颊侧划过,阿尔伯特这才恍然惊觉他们竟然离得如此之近。茶几桌面的两杯红茶早已在地毯上凉得透彻,连茶香也所剩无几。乐队的节拍透过墙壁与地面传导而来,震颤得他心脏发麻。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更加冷静,却品尝到了苦涩。
“现在你可以吻我了,阿尔伯特。”
鲜血般的嘴唇吐出陷阱似的单词,让他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被她的毒牙刻上深深的痕迹、注入毒液。
阿尔伯特低低地叹气,抬手覆在她的眼睛上,遮挡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也抵挡了她的动作。
“我很抱歉,玛蒂娜。”他低声道。
掌心下,鸦黑的睫毛一动不动地抵着他的肌肤。她毫无所动,连眼睛也不眨,目光依旧隔着手掌直直地扎向他。
“你不必道歉。”她的语气很冷,阿尔伯特分不清她此时是否真的冷静,还是仍然处于那种病态的亢奋状态,“即使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依旧可以轻轻松松地成为一个既得利益者。”
你既可以成为吸食她人血肉的既得利益者,还可以洁白无瑕地声称自己纯洁无辜,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想为我做些什么呢?”她的尾音上扬。
“有很多贵族,他们子嗣不丰,只有女儿,他们不得不让不认识的亲戚继承自己的大部分遗产与爵位。”阿尔伯特慢慢地说,“与其给外人,不如给自己的女儿——他们会希望女儿拥有继承权的。”
阿尔伯特看不见玛蒂娜的眼睛,但他却能够看见她的嘴唇渐渐勾起弧度,露出怪异的微笑。
“是吗?”她反问。
阿尔伯特顿了顿:“其他贵族也会这么希望。”他压低声音,“他们都会希望自己娶到的妻子是那样一位继承全部遗产的人。”
玛蒂娜爆发出一声尖锐冷嗤,但是她没有笑。
“你会帮我,是吗?”
她原先被阿尔伯特抓住手腕的手动了动,转而握住他的手心。——那是一个结盟似的握手。
“是的。”
他反握住她的手,遮挡她眼睛的手掌也放下了。
“这样伊丽莎白·巴托里小姐才更有机会成为你合法的继承人。”
“你见过她,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还不认识她。”
“哦,伊丽莎白啊。”玛蒂娜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阿尔伯特,“她在父母的主持下和一个年轻有为、富有英俊的男人订婚了,可她不想被人摆布,也不想成为别人的妻子,于是她策划了逃跑,求助于我。”
“她可真是位果敢的女士。”
“那你呢?阿尔伯特。如果你是位莫里亚蒂小姐,你会成为我,还是成为伊丽莎白?”
阿尔伯特怔住了。
他对上玛蒂娜那双笑盈盈的眼。冷色的眼倒映着他,将他的无措、他的不忍、他的沉思以及冷静彻骨的沉默的疯狂全部收归于眼底。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我会成为你,玛蒂娜。”
玛蒂娜放声大笑。她掀开隔挡在二人之间的桌子,木质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动静。她毫不在意,施施然来到他面前,弯下腰,施舍般在他嘴唇上留下一个满是冰冷血腥味的吻。
阿尔伯特感到舌尖刺痛,不知是自己刚才留下的齿痕尚未愈合,还是因为被她森白的牙添上了新伤。
“恭喜你成功地取悦到了我。”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形容狼狈的他,“所以我也会保证那位红眼睛小咨询师的■照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阿尔伯特刚要说什么,就被她打断了:“你给我承诺,所以我也给你承诺。这很公平。”
舞台上,阿依达放声高歌。她既希望爱人胜利,又害怕爱人的胜利带来自己母国的覆灭,无论哪一方的胜利都会带来自己的痛苦。在胜利咏叹调中,她痛苦万分,向神明祈求以死亡了结这一切。
*
伊丽莎白一直坐在观众席间。直到第一幕结束,她才等来玛蒂娜。
她没有询问玛蒂娜发生了什么。身为优秀的下属,她不会过问上司的私事。
“唱的好吗?”玛蒂娜问她,“我刚才没怎么听。”
伊丽莎白跟随周围观众一起鼓掌。她收放自如地停下鼓掌,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以前在德文郡时我没怎么听过歌剧,没有什么这一方面的审美,但我直觉她们唱的很好。”她顿了顿,“虽然我听不懂她们唱的内容是什么。”
舞台幕布徐徐降下,第一幕彻底结束,第二幕即将展开。
竖琴铮铮作响,为乐曲捏造出欧洲人想象中的埃及异域风情。
“很无聊的故事。”玛蒂娜低声为伊丽莎白讲解这个故事,“等下埃及公主该出场了,作为阿依达的情敌,她会在第二幕谎称拉达梅斯已死,试探阿依达的心意。”
“啊。”
伊丽莎白发出短促的叹息。
幕布展开,穿着浅金色长裙、头戴绿松石孔雀石与祖母绿头冠的埃及公主惬意地躺在黄金的贵妃椅上,背景的孔雀翎羽扇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从躺椅上坐起。在众人的合唱中,她的歌声格外突出:
“胜利已经对你微笑,爱也会对你微笑。”
她仰头望向天空的方向,伸出双臂,甜蜜地歌词:“来吧,吾爱!来吧,吾爱!”
环绕在她身边的奴隶欢唱舞蹈,努力地取悦这位高贵的主人。她们献上杂技,卖力演出。升降台从舞台下方升起,机关、绳索与齿轮辘辘作响。歌声越发婉转动听,公主沉浸在喜悦之中,全然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的惊喜。
“来吧,吾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婉转的歌声戛然而止,饰演公主的女演员惊恐万分地从躺椅上跌下,尖叫声撕裂了合唱,也截断了乐队演奏。失控的爆鸣过后,饰演奴隶的演员们四散奔逃,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是全场哗然!
舞台中央的升降台处,那本该升上来取悦公主的杂技演员并不在那儿,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与旁若无人奋力将匕首刺入尸/体胸膛的恩德斯伯爵。
闪烁着黄金与孔雀翎光芒的舞台依旧干洁,暗红的血随着匕首的刺入与拔出从尸体胸口溅出,缺乏流动性,只黏稠地凝滞在伯爵洁白的领巾上。
“啊,那不是——”从头顶包厢处传来故作惊讶的声音,演技浮夸地抬高音量,“恩德斯伯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玛蒂娜大笑出声,大声鼓掌。
“这才是这出戏的正题!”
她笑得那么大声,以至于整个歌剧厅都回荡着她的笑。凄厉如夜枭的笑声成为这场众目睽睽下的谋杀最好的配乐,令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
她明白莫里亚蒂的戏路是什么了!
多么可笑的戏码!他们想通过众目睽睽下的死亡以刺激人们的愤慨,制造这种拙劣的戏码,来为贵族探出把柄。
有效吗?也许吧。
即便再怎么愤怒,人们也终究难抵国/家的暴力机关。可是啊,那些下议院的人,那些各怀鬼胎拥护各自利益的人,他们终将凭借这场颠簸拨弄权力的游戏,搅浑死水一潭的伦敦。
暴力与利益,它们就像是蒸汽机与煤,提供源源不断的驱动力。
她笑容满面地看着舞台上和舞台下的人们心怀鬼胎地表演,她看见浑身脏污的恩德斯伯爵被她的笑声激怒,恼羞成怒地吼叫,举起匕首向她扑来。
玛蒂娜依旧镇定地坐在原地,淡淡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一阵冷风擦过,匕首被击落在地,叮叮咚咚地响。
夏洛克踢掉伯爵手中的匕首,随意地提了提因此而凌乱的衣襟。玛丽安已经将伯爵擒拿在地,膝盖牢牢压在他的脊椎上。伯爵绝望地嘶吼,却仍然屈辱地被一个女仆压制在地动弹不得。
夏洛克憋了一口气无处撒,瞪了玛蒂娜一眼,一声不吭地低头查看起尸/体。
雪白的裙摆从他视野边缘擦过,他没好气道:“大小姐,别来无恙啊。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那么不怕死。”
玛蒂娜低下头,居高临下地观看夏洛克检查尸体:“有什么发现吗?”
“尸体死于昨晚。”夏洛克扯扯嘴角, “可是伯爵知道自己杀了他。也就是说,有第三个人让他以为他昨天杀了的人还活着,所以他才会有那种反应。”
他站起身,撩起额前散落的黑发:“哈,真有意思。”他瞟了一眼已经被船上警/察治服的伯爵,忽然压低声音,“不会是你吧?”
“我要害人的话可没心思让他出这么大丑。”
“哈,那倒也是。”夏洛克斜着眼觑玛蒂娜,“毕竟你是个听从某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命令办事杀人的心狠手辣的女人。”
“想知道第三个人是谁吗?”
“你知道?”
“我知道。”
夏洛克沉下脸,沉默了两秒。他咧开嘴笑了,意气风发地扬起头:“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侦探,谜题要自己解才有意思。”
他站起身,俯视玛蒂娜,又忽然想起这位大小姐不喜欢这么被俯视。可大小姐只一如既往的沉静地凝望他深色的眼,像一副被钉死在画框里的油画。
夏洛克感到一阵瘾意从他心底瘙痒地爬遍全身。他有些想抽烟了,可碍于玛蒂娜还在眼前,那即将伸进口袋拿烟的手指只是痉挛似的动了动。
“唔,我的好姑娘来找我了。”玛蒂娜看见伊丽莎白,懒洋洋地提起裙摆,摆摆手,“回见。希望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不是在你因为吸入过量尼古丁或者其他药物而猝死的葬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