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自知自己表现出了过度的惊讶和恐慌，极有可能已经引起了患者的焦虑，韦德医生沉默了半晌，才试图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我能感受到您现在非常困扰。您能告诉我更多关于这个想法的细节吗？是什么让您认为您的妻子将诞下‘恶魔之子’？”
在说到“恶魔”一词时，他小心地放轻了声音，但心跳还是因此而加快了，这很难避免，在他们信奉的宗教熏陶下，实在无法以平常心来看待这两个邪性的字。
圣教的教义中，天使与恶魔永恒对立，天使代表秩序、纯洁和生命，而恶魔则代表混沌、堕落和死亡——实在太晦气了。
而“恶魔之子”，还要更恐怖些，据说那是末日到来的象征，是《天使录》里提到的最终极的邪物，一旦降世，后果不堪设想。
韦德医生也想象不到是什么让小镇上一向老实本分的程先生说出了那么可怖的话。
要知道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幸福的家庭，此前，他只是深受失眠困扰，偶尔来找他谈谈最近的股票与天气。
但看程先生今日的表现，他的病情已经不是失眠二字所能概括的了，他或许还患上了妄想症与精神分裂症。
韦德医生心中百转千回，他甚至开始为程先生的妻子感到惋惜。
他见过那个小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如今已经怀孕九个多月，据说再过两天就是她的预产期。
可怜的女士，她知晓她的丈夫精神濒临异常、或许不再能给她提供支持、并且还在恐惧她和她的孩子的这件事了吗？
“先生，和我讲讲吧……敞开你的心扉，要知道，天使一直在天上注视着我们，祂们会给我们祝福。”韦德医生忧心忡忡地再度问道，“是您的妻子快要生产了，但您还没做好迎接一个新生命降临的准备吗？”
“……”
程禹回答不了韦德医生这个问题。
他的脑海里没有丝毫关于“妻子”的印象。
他只能在沉默中思考起自己这一回的通关条件。
以来到游戏关卡中得到的一个信息作为解的话，这一次他率先掌握到的指令是出自他“自己”的一句话：“我的妻子将诞下恶魔之子。”
这句话有些令人混淆。
想要通关，到底是让妻子成功诞下恶魔之子，还是该阻碍这件事情的发生？
似乎还需要随着剧情推动做进一步的判断。
程禹微微敛眸，不经意地瞥向对面医生身上的名牌。
“可能是这样吧……韦德医生，不知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作为邻居，我不得不说你温和又热心，但作为你的医生，我想说，你有些过于紧绷了，这正是让我们焦虑的元凶啊。”韦德医生对他叹了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病例，“一个月前，您还仅仅是睡不着觉而已……现在，是不是开始产生幻觉了呢？”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程禹不动声色地问。
“多多背诵我们的《天使录》会对你有好处，同时也不要忘了去教会向我们的天使祷告，我亲爱的孩子。”韦德医生偏着头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程禹愣了一下，谨慎地效仿他的样子也比了手势。
“还有，程先生，你之前对我说的那句话，可千万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了。”韦德医生蹙了蹙眉，四处张望，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尤其是、尤其是那四个字……”
“恶魔之子？”
“快小声点！”韦德医生大惊失色，几乎要过来捂程禹的嘴，但被程禹后靠躲开了，“你这么说是想让大家把你的妻子捉去教会处死吗？”
“那可是禁忌啊，别告诉我你真的被邪物蛊惑了心神，小镇上的其他居民，可不像我这个心理医生一样，有着强大的包容心。一不小心，你就会被他们视作异端，给你和你的家庭都招惹来灾祸，谨慎些吧，先生。”
程禹点了点头。
他差不多摸清了这一次的世界观，他生活在一个有高浓度宗教含量的小镇，这里的人们信仰“天使”，对“恶魔”恐惧排斥，“恶魔之子”好像也是一个独立存在的概念，同样被人们抵触。
且本地的医学水平并不发达——心理医生不给他的病人开药，而是劝他背诵教条、到教会祷告。
“如果有什么情绪，也一定去找天使倾诉，千万不要对你的妻子表现出来，她只是一个脆弱的孕妇，她可是小镇上最美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你的亲事……”
韦德医生的话说到一半，房门忽然被人拍响。
门口有一道清脆的童声，呼唤着：“韦德医生，神父染病，拜托您去教会代半天的班，您方便吗？”
“哦，哦，我知道了……”他挠了挠头，转头看向程禹，“你要和我一起离开吗？今日恐怕不能继续交谈下去了。”
“好的。”程禹抬手指向书桌上摆在最鲜明位置的一本书，开口道，“那本《天使录》可以借我翻阅一下吗？”
“当然。”韦德医生立马给他递了过来，但也不忘了说，“虽然每个家庭里都至少有五本《天使录》，但我这本是十年前的限定烫金精装版，封皮非常美，不是吗？”
……
离开韦德医生的医馆，程禹在路边的一棵树下看到了一个高挑的男人。
他因为突兀闯入视野中的那个熟悉身影而被陡然冻住了一刻，紧接着又感到一些说不清的平静，然而在他朝着那人走过去之前，一旁的韦德医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样望着树下的男人，对他微笑道：“看，你的妻子来接你了，她大着肚子，跑这一趟多么不容易，快去找她！”
“妻……子？”程禹眼皮一跳。
大着肚子？——更是炸裂。
程禹百分百肯定他们面前唯一的生物只有树下站着的祝容，此外就只有十几米外的人家庭院里拴着的狗。
如果韦德医生的视线再偏移一些，他或许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中他的妻子是个鬼魂，只有他看不见对方。
但很显然，韦德医生口中的“妻子”，指的就是祝容。
……是第二次性转吗？
恐怕不是。
祝容的外形没有丝毫的女性化特征，他就保持着本来的样子，比程禹还要高半头，且小腹平坦，且不说他怀不了身孕，那更不是怀孕九月该有的肚子。
在此之前，他还一直以为韦德医生是个正常人……
可他竟然这样判断祝容……是扭曲的游戏意志为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滤镜吗？
能把一个将近一米九的肌肉型男看成“小镇上最美的女人”？
程禹在韦德医生善意的催促声中向他名义上的妻子走去，单看对方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祝容似乎也并不能良好适应这个身份，他在和他对上视线后，匆匆别头的样子更像是羞窘，双手环抱在胸前的样子也莫名有些扭捏。
很少见到谁家怀胎九月的妻子这个站姿，倒是学校门口一些等女朋友放学的耍帅男子会保持这个姿势，侧脸偏过去的弧度其实都被他们精心计算过。
现在的表现，有些像祝容本人。
虽然程禹现在也不太在意本人与复制了数据的NPC之间的区别了，且看上一关游戏中，原本还是NPC的祝容，最后不也莫名变成了本人？
好像他的意志能够自由穿梭似的。
这样的权限就高于玄而又玄的游戏意志了吧？
也就能解释一直以来，他为何都那么与众不同。
“……”
已经走近，祝容仍保持着偏头不看他的样子。
两相沉默。
程禹有一瞬间怀疑他是在和他赌气，因为上个游戏关卡，他对他的行为说难听点，叫“凌迟”，虽然他对自己也是那般做的。
但太疼了，太出格了，祝容生他的气也理所应当。
“对不起。”他很自然地说出口，目光隐隐移向祝容平坦的小腹，虽然那层衣衫的布料背后大概率是紧实的腹肌，但也不能排除更里面真的藏着一个所谓的“恶魔之子”。
“我会保护好你和孩子。”他平静地说。
如果说之前他还在“让妻子诞下恶魔之子”和“阻止妻子诞下恶魔之子”之间迷惑，不清楚具体哪个才是通关条件，那么现在见到“妻子”本人以后，他已经不在纠结这一点。
他不会让祝容死掉，不管这是否与规则相悖。
这是他用血肉描摹过的画中人。
他已经不能再以魔术师关卡中的利用心态看待他。
通关与否有那么重要吗？
好像也没有。
起码它的优先级并不高于某些事情的判定。
程禹定睛望着祝容的脸，视线又不经意地飘向他的小腹。
好吧，不得不承认，因为太过猎奇，所以他也会忍不住猜想，那里真的有生命体存在吗？
他这样想着，竟没压制住伸手上去摸一摸的冲动，手掌贴过去后才听到祝容对他气急败坏道：“……程禹，你被人夺舍了吗？！”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子是男的！”他颤颤巍巍地拍掉他的手，咬牙切齿地伸手扶住程禹的肩膀，一边摇一边喊，“快发动你聪明的脑袋想办法让我们离开这里！我不要真的在这里生孩子啊！”
——哦，原来真的有生命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