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回到兰陵王府时,薛镇已经在了,看见任荷茗,端起手中的茶盏微微示意。
任荷茗有些无奈,但也不能说什么。说到底,还是不该收下凌霜和如意,他们两个和府里的萧氏暗卫处得相当一般,比如紫苏,不爱和凌霜说话,又很爱和如意斗嘴。但,如今薛镇已经是东宫太女,凌霜和如意也是任荷茗用得上的人,因此也只能这样将就着。薛钰不知为何,也不授意萧氏暗卫严管,结果就是薛镇这趟来得也有些太自如了,不必再在兰陵王府放火。
任荷茗在桌案另一侧坐下,薛镇推过来一碟糕点,轻轻道:“我听说了今日出的事,往后,你还是少入宫罢。”
任荷茗轻轻摇摇头,道:“恐怕不行。”
若是少入宫,反而显得与咸安帝生了嫌隙,说不得还更加危险。
薛镇显然也明白,说这话只是代表她愿意替任荷茗承担这个麻烦,不过任荷茗自愿当然更好,她并不勉强,只是点了点头,又道:“按着你的想法来。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就是。不过我想,总归还是要再给母皇送个人才是,不然恐怕她的心思消解不去,总有后患。”
任荷茗叹息一声,拿着糕点也没有心思吃:“母皇…已是如今这般光景,何苦再搭一个年轻男子的一生进去。”
薛镇笑笑,道:“若不然,母皇也不会诏免选秀的。”
任荷茗无言以对。他清楚,咸安帝之所以没有动他,还料理了任荷菱,泰半是因为如今的任荷茗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兰陵王的爱夫,长安军备受爱戴的帅君。任荷菱说得不错,咸安帝欲壑难填,总要有新鲜貌美的男子,才能化解这尚未走到末路的皇权与王权之间的争斗。而与其让咸安帝自己在选秀中大肆挑选中意的男子,万一牵扯到哪个世家,再在朝堂中掀起风浪生出后患,还不如送上几个精挑细选的。
薛镇看他脸色不好,道:“怎么,伤心了?”
任荷茗顿了顿,道:“还好吧。”
薛镇说:“你瞧着还是伤了心了。其实,你与他并无什么感情的,不是么?”
任荷茗想想幼时在昆山侯府的时光,其实在他最初不知事的时候,并不知道任荷菱待他不好,任泊峻在的时候,任荷菱总是会装装样子的,偶尔玩得兴起,任荷菱也会忘记任荷茗是他所厌恶的弟弟,有过那么少少的几回,他们是真的在一起把积木堆得高高的,拼成各色样子,任荷茗便以为,任荷菱只是有时心情不好,或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然而最终却没能做成兄弟,这不仅仅是因为一个恶毒的小爹,更是那薄情寡义的母亲,和背后绵延多年的阴谋与巍巍如山般压在上头的皇权。
任荷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任荷茗始终无法希望他不好。可是这世道有许多是当初稚弱的他无法改变的,只能看着任荷菱一步步走向深渊。
任荷茗说:“我与他之间,也许比对陌生人更不如一些。但即便如此,我并不盼着他落得什么不好的下场。但,我救不了他。甚至,我是他命运的罪魁祸首。现在说这些…不论我是否真心,总还是显得虚伪。”
薛镇听着,随即淡笑道:“你不必这么想。他有今日,的确是咎由自取。任何一步,他都可以回头,到如今,不过是恶有恶报。”
任荷茗轻叹一声,道:“我只是想着,若不是世道逼他,若不是没有人好好教导……”
“天道不在乎。”薛镇打断他,“你说的都对。可是最终,要紧的是,站在上面的该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否有配位之德,你最清楚不过。小茗,你仁慈太过,须知怜悯不能妨害公正。害人无数者不止他一个,缘由如何可怜,都不能抵其罪过。”
她甚少如此严苛,任荷茗不由得垂首默默。
薛镇见此,微微柔和了目光,道:“如果真要有人为此负责,那倒不如怪我,若非我要争储,他大约还能过得如意些。”
任荷茗看向薛镇,她双眼清澈如秋水,即便这盛春时节,也好似映照着秋时灿金赤红的叶的冷水,无法被日光暖透。
缘由如何可怜都不能抵其罪过吗?这样的话若是旁人说来,自然显得冷酷无情,然而自薛镇口中说出,却让人反驳不得。母皇无情,父后无视,姊妹无义,她在最艰苛的环境之中,成长为天下最负贤名的太女。但与此同时……许多事任荷茗不是不明白。谁又生来不陷于困顿呢?总有一刻,命运的怜悯到了头,要为自己的罪恶承担责任。
任荷菱如是。薛镇在说,她亦如是。
任荷茗想,自己原也是逃不过的。
“更何况,母皇杀他,是他犯了母皇两样大忌。”薛镇平淡地说道,“其一,母皇如今需要小五来制衡我,他若使小五与母皇离心,母皇的地位便受到威胁。其二,他急着要回七皇女,并非因为父女情深,他一向待七皇女冷漠,希望生有自己的亲生女儿,甚至不惜向薛镝借种,如今忽然急着要回七皇女,便是他急着用七皇女夺嫡,不单希望借母皇之手除去我与小五,更是急着扶七皇女上位,没有打算留母皇长命,母皇自然不想留他了。”
薛镇移开目光,含笑道:“不说这些了——玄泽,让姑母抱抱。”
薛玄泽是很喜欢薛镇的,只是薛镇有些过于溺爱他,为博他一笑,一掷千金也是有的,在这点上,薛镇是难得的有些像咸安帝的。她从凌霜手中接过薛玄泽,十分温柔地摸了摸薛玄泽的小脸。一向看薛镇是很清冷的人,却愿意拿着个拨浪鼓逗薛玄泽玩,薛玄泽伸出手去,又快又准一把将甩动的红珠子抓在掌心,薛镇便笑了:“这孩子像他母王,怕是个天生的练武奇才呢。”
薛玄泽又小又软,看得出什么根骨,连任荷茗这个做父亲的都无法昧着良心夸他:“小孩子都是手快的,关关小时候,还是父后抱着呢,一个没注意,竟一把将桌布拽掉了,拽得快,连薄胎玉杯里的酒都没有洒,都是一样的。”
薛镇把拨浪鼓放在薛玄泽手中,笑道:“你可真是严父。细想就知道,你举的什么例子呢,关关是父后的孩子,自然也是练武奇才。”
任荷茗自觉输了,道:“镇姊说的是。”
“不过我还是觉得,玄泽比关关更好。”薛镇说着,拿着薛玄泽的小手晃了晃,拨浪鼓发出凌乱的响声,薛玄泽不由得高兴地笑了起来。
任荷茗无奈道:“镇姊…”
薛镇看向他,目光轻柔:“许是我未有过自己的孩子,玄泽是我抱过的第一个孩子,我总觉得他什么都好罢。”
任荷茗心中微微一动,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听薛镇向着薛玄泽道:“等你长大了,姑母给你找最好的武师。”
任荷茗道:“就让他跟着她母王学就是了。”
“只怕她母王来日政务缠身,偶尔指点还可以,没有工夫精细地教他,还是要给他另找课业恩师。”薛镇说道,“小五在幽云州做得不错,塔沙继位单于,薛铢临朝称制,隔离大晋与伊图,燕陵军也已经正式收编完毕,操练起来,这新的长安军,可算是大晋的铜墙铁壁了。”
薛镇的兴陵军部份调防燕陵,成为了新的燕陵军,薛镇又将部份兰陵军调防至兴陵,以作新的兴陵军,至于兰陵,则用先前北方三郡受灾时收编的一些军队和南方抽调回来的一些部队充入,此外,新的燕陵、兴陵、兰陵三军中都有部份长安军的部队编入,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其战斗力必不可同日而语,而其忠诚,更加是牢牢掌控在薛钰手中。这是咸安帝默许的,她虽然知道薛钰与薛镇交好,但如此抬高薛钰的地位,对薛镇自然是一种制衡,只不过眼下三方都没有异议罢了。
任荷茗其实有些担心,但那也并不是可以说出口的担心,于是也就罢了,很快被薛镇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因长安军在新明都新建了大营,沧瀛国主已经递了国书,想要亲自进京,与大晋结百年之好。”
“沧瀛国主竟然要亲自进京?”任荷茗有些意外。
“你应是知道,沧瀛老国主无女,唯有一子,沧瀛国当年也曾乱过一阵,后来是招了一位佳媳,干脆将国主之位与了她,实际上如今的沧瀛国也是这位国主与国后共治,因此沧瀛国主即便亲自携国书进京也无所谓,只要有国后在,沧瀛国依然会井井有条。”薛镇说着,目光移向庭中的春色,“这位沧瀛国主,可是不简单。”
任荷茗闻此有些好奇地道:“一向很少听说这位沧瀛国主的事情,只知她深居简出,以纱巾掩饰真容,因此传言相貌丑陋,为何说她不简单?”
薛镇道:“你可知,这些年来,燕支为何一直不曾再用黑水进犯大晋?”
任荷茗神色微微一凛,薛镇道:“那黑水原是埋藏在草原深处的一种怪水,燕支人自己的神话中,称之为大地之母的血泪,若是不好好放牧,至草场荒芜,沙土流失,血泪就会流出,天上降下闪电,就会引发火灾的天罚。当年的事之后,萧氏暗卫腾出手来,就一直在燕支草原各处探查,后来发现,沧瀛国人也一直在做同样的事情,凡是有黑水产出之地,沧瀛国就会攻打燕支,现在黑水的产地已经十之有九控制在沧瀛国境内,剩余的黑水都在地下极深处,因此如今的燕支手中其实已经没有黑水了,先前苏氏手中的,也不过是当年黑水破关之时留存下来的。不过,慎字卫多番探查的结果均是沧瀛国似乎无意开采黑水,只是担心燕支以黑火攻打才将黑水的产地都控制在手中,毕竟一旦开采,草原就会受到污染,还有起大火的风险,到时民生艰难,再不想攻打大晋也只能攻打大晋了。”
任荷茗道:“虽然长安军近年来不同于往日,但沧瀛国的实力也逐渐强盛,且刚刚才和大晋联姻,盟约算得上稳固,怎么忽然就要国主亲自入京来递国书了?”
“正是有此疑问。”薛镇道,“而且沧瀛国和燕支的几场战役,我和小五也曾研究过,这位沧瀛国主善用奇兵,以至于屡次以弱胜强,打得燕支节节败退,甚至不惜来碰大晋的硬钉子。她突然有这般举动,意义未明,我们不得不小心。如今父后不在,还是要小五护送使团跟着一起回京,有她的武功在,我才能放心。”
说着又逗逗薛玄泽:“虽然赶不上你的百日宴,但是你母王就要回来啦,开不开心?”
薛玄泽只是天真可爱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