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众人打猎归来,又开宴会,薛钰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一只通身雪白的红眼兔子来,说道:“这只最漂亮,你留着养。剩下的…你别问去哪了就是了。”
九成是让薛钰薛镇这两个没有良心的和她们的侍卫烤了吃了。
任荷茗看着这只劫后余生的小兔,叹了口气,道:“好罢。”
只能养着。不养,也一样得被吃。
兔子确实十分玉雪可爱,只是任荷茗从前也养过兔子,是外祖母辛彦来送他的,彼时,他的取名水平十分一般,看它白,便叫它大雪,时常和小昙朱杏一起,带着它祸害满府的花花草草,如今抱这模样别无二致的新兔子在手中,难免记起旧事,抱着玩了一会儿,便交给了小昙。小昙眉眼低垂,想是和任荷茗想起了一样的事。
任荷茗看一看它,叹息道:“就叫它小雪罢。”
小昙眉心微动,低声道:“是。”
那厢血衣侯已统计起来,咸安帝猎的是早已准备好的梅花鹿,薛镇和薛钰两人一起,打了两只麂子,掏了好几窝兔崽,建陵郡王不擅长这些,倒是建陵郡王君,射得了几只野鸡,羽毛很是漂亮,阳陵郡王则无甚所获。
咸安帝看阳陵郡王一无所获,忍不住道:“你骑射一向是最好的,怎么,今日什么也没得?”
阳陵王起身端然行礼,眉间一抹如云烟般的清愁,很是好看:“儿臣只是看姐妹们都捕了不少猎物,想着春季是万物生息繁衍的季节,心有不忍,所以…”
咸安帝眉眼微微柔和,笑着嗯了一声,道:“你素来是个心怀仁义的好孩子。”
任荷茗却忍不住心底冷笑——阳陵王算得什么心怀仁义?若是心怀仁义,怎会在赈灾之时贪污得灾民几乎一粒粮食都不得,存着想要逼反幽云军、杀之而后安心的狠毒之心?把阳陵王心怀仁义、不忍猎杀动物的话说到北方三郡州去,那里的百姓绝不会听信,只会觉得好笑,她现下在咸安帝这里做出这副假仁假义的样子来,真是让人恶心。
任荷茗灵机一动,从小昙手里抱过兔子,牵着薛钰说了几句,薛钰听了,微微摇了摇头,任荷茗便沮丧起来,抱着怀中的兔子不说话了。
咸安帝果然注意到了,道:“钰儿,说什么呢?惹得我们茗儿不开心了。”
薛钰清然微笑道:“回母皇,儿臣给郡王君抓了一只雄兔,郡王君问儿臣,能不能再抓一只雌兔配成一对,儿臣说不行,一雌一雄,一年之内便可繁衍百只仔兔,郡王府中实在是养不下。”
任荷茗则赧然道:“儿臣见识短浅,劳母皇垂询,是儿臣的过错,请母皇恕罪。”
阳陵王那厢已是神色微变,一旁的丞相苏言豫也向薛钰看去,只是神色依旧冷淡看不出一丝浮动,朴慧质并不知道任荷茗和薛钰说这些的用意是什么,只是道:“兔子练骑射最好,目标小,速度又快又十分灵活,射来又好吃又能做衣裳,猎场上大多都有,只是养起来实在不便。一是味道实在不雅,二是繁育速度太快,三是打洞破坏草场,听闻燕支草原今年就在闹兔子灾呢。”
咸安帝闻言忍不住看向薛钰,毕竟皇家猎场的一应维护检修如今都是薛钰过目拍板的,薛钰微微含笑,无端便让人觉得踏实可靠:“猎场的官员们尽心,去岁雨水多,草木丰茂,兔、鹿等的确繁衍得多了些,她们便统计了猎场大概的猎物数量和分布,儿臣见此才叫上了镇姊,多打了几窝兔子,见仍有余量,儿臣还问了镇姊户部如今的情形,镇姊说去岁防灾及时,国库充盈,儿臣才预备待母皇圣驾回銮,便上奏母皇,看看是否安排训练中的都护卫和羽林卫等在此修习骑射,顺带控制兔子的数量。母皇放心,绝不会闹灾的。”
咸安帝听了,颌首笑道:“不错。你考虑得很周全。才接手工部的事情不久,不容易。”
阳陵王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毕竟,她原是想搏一个贤德的名声,让薛钰这么一搅合,倒显得像是软弱无用的夫人之仁,薛镇更是趁机轻轻道:“母皇不知道,小五抓兔子着实是有一手,先丢了烟弹进兔子洞里,将冒烟的洞口都堵住,只剩一个,兔子自然要从这个口子里钻出来,她赤手去抓,也是一抓一个准,逮来这几窝兔子,皮毛上都没有一点伤,说是正好给父后和恩君都做上一身兔裘呢。”
咸安帝与陆恩君似乎结缘于兔子,任荷茗不曾问过其中详细,只是见咸安帝眉眼越发柔和,道:“钰儿向来是个实在的孩子。”
薛钰实在,那么自然是有人喜欢弄些虚的了。
阳陵王脸色难看,薛钰则依旧含着清淡的微笑,行礼道:“儿臣愚笨,只知道当事亲以至孝,有二姐姐帮忙,儿臣还打了两只麂子,皮革给母皇做猎靴是再好不过的了。”
咸安帝闻此,笑得更是满意,道:“好好。”
余光之中,任荷茗看见朱杏焦急又晦暗的目光。
他知道,这个主意一定是朱杏给阳陵王出的,因为春日是万物繁衍生息的时节,因此春蒐不应打太多猎物之想,曾是任荷茗无心之时与朱杏论起来的,难为他还记得。他说给阳陵王,是希望阳陵王可以藉此扭转在御前的颓势,阳陵王也采纳了他的意见。然而,这天下哪有一以贯之的道理,都是因时因势而变的,无论是什么样的金科玉律,总有它用不到的地方,更何况,阳陵王从来不是真的仁德,而薛钰却是真的尽职尽责。
宴席间,任荷茗退出去吹吹风,绕过两排帐篷,却被拐角处走出来的一人堵住。
他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发现,竟然是阳陵王。
任荷茗行了一礼就欲离开,却被阳陵王的话拦住了:“兰陵郡王君还真是好才情,若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向昆山侯坚持要你,而不是你哥哥。”
任荷茗有些惊讶地抬起眼看她,她一色明艳又温和的橙色猎装,俊秀的面容上笑意柔和,依旧是那煦如春日暖阳的模样,想来这副皮囊,这般情态,在别的公子那里都该无往不利。
任荷茗道:“阳陵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阳陵王笑容越发熙和:“其实…你比你的哥哥更美。那日十里长亭惊鸿一见,镝未曾忘怀。”
任荷茗忍不住微微笑了,凉凉道:“阳陵王过誉了。论容貌论才情,侍身未必比得过徐家哥哥。不过若论脾气,侍身的脾气倒是比徐家哥哥更倔强。更何况,侍身相信缘分天定,是谁的人,是谁的命,自然会归谁所有。”
徐希桐的才情绝不在任荷茗之下,若是阳陵王能得他真心辅佐,那么未必就强不过薛镇,至于她是如何失去徐家哥哥的心,以至于落得和离的结果,想必她自己清楚。便是当初定了任荷茗嫁她,任荷茗也一样要与她和离的。至于后半句嘛,讽刺她送出了自己的夫郎,也未必就能得到那天命大位,可谓是毫不留情地往她的死穴戳去。
听任荷茗这般说,阳陵王果然脸色难看,连素来闻名的美貌都显得阴沉了许多:“兰陵郡王君真是伶牙俐齿,倒不怕得罪人?”
任荷茗笑道:“胸怀宽广的君女,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得罪?若是心胸狭隘的小人,便是字字句句小心翼翼,难道就能不得罪?”
阳陵王道:“可是一向,得罪小人都比得罪君女来得可怕。”
说着便向任荷茗逼近一步,任荷茗不自觉向后退去,忽然见一人挡在他身前,清清淡淡道:“阳陵,你失礼了。”
不是旁人,正是薛镇。
阳陵王抬起眼眸来看向薛镇,似笑非笑地道:“我不过与五妹夫闲聊几句,二姐担心什么?”
说着又玩味地道:“若要为五妹夫出头,合该五妹自己来,二姐这算什么?五妹常年不是在边关,就是在幽禁,还要劳…”
她话说到此处,却见一把光滑银亮的簪子抵在她的喉头,若不想被那银簪刺破要害,阳陵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听薛钰淡淡地道:“镝姊的簪子掉了,可得小心着些。劳镇姊出头,原是妹妹不想有违为人妹之义,但既然镝姊不领这个情——我不像镇姊,君女动口不动手,我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只好动手了。”
阳陵王脸色十分难看:“你竟敢威逼皇姐。”
薛钰淡淡道:“为什么不敢?你自己遣散了随身之人,此时此刻我若杀了你,谁会知道?就算知道,谁又能拿我如何?反倒是镝姊,一死万事空,想来很不值得。”
阳陵王最终还是后退一步,薛钰却没有收回簪子,只是不容拒绝地道:“道歉。”
阳陵王阴沉着脸色,最终还是抬手行礼道:“本王方才言语有所冒犯,还望兰陵郡王君宽容。”
任荷茗凑合点了点头,薛钰方才反转掌心,将掌中的鸾凤簪递上,阳陵王咬着牙取了簪子转身便离去,薛钰看她走了,过来牵住任荷茗,看他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才轻出了一口气,转身向薛镇道:“多谢镇姊维护阿茗。”
薛镇淡淡点点头,道:“小四近来,似乎真有些长进。”
薛钰笑道:“左不过是些挑拨离间的下作手法,只是白白委屈了阿茗。”
任荷茗听自己被提到,笑了笑道:“她不能怎么我。如今苏氏果真困顿,她才这般沉不住气。”
“她也不过就是被苏氏推在前面的。”薛镇淡淡说道,“初涉朝政就出了乱子,被压了回去,到如今,各部政务她都上不得手,一切都要靠苏氏帮她撑着,眼下苏氏的爪牙又被一点点断掉,她自然是要急的。她本就不足为惧,我们真正的对手,从一开始就是背后的苏言豫。”
任荷茗想起那位冷面丞相,心下还是有些发虚的,道:“她倒仍旧是那冷冰冰的样子。方才席间,也沉得住气,一言不发。”
薛钰笑笑,道:“要我说,还是会笑的敌人比不会笑的可怕一些。”
薛镇听了,也不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