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了几场秋雨,树上的叶子又少了许多。入宫拜见周太后时,任荷茗逮着个空闲,将鸣玉牵到偏殿去一同煮茶,问起周太后的近况。
周太后年事已高,往年天气一凉,他身子总是不适,辛鸣玉说,今年怀昭公主凭借他雄厚的财力为周太后找寻来了千年火参,其参须制成的精萃丸就足以保萧继后平安产下皇子,经太医们斟酌后为周太后加入食疗之中,便足以使周太后的健康大有改善。周太后身子见好,前朝自然有人赞颂咸安帝的孝顺,咸安帝龙颜大悦,允诺了慈宁宫上下皆有赏赐,更加对怀昭公主增添了宠信,嘱咐他多多入宫侍奉太后。
只不过,周太后的精神虽然不错,午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应是那药多少有些养神的需求,周太后自己有些在意,还要求了太医为他另开醒神的药。
任荷茗心中微微一动,记下这事,旋即悄悄问辛鸣玉:“我问你——郦家少君,是什么样的人?”
辛鸣玉听任荷茗这样问,忽地将脸别到一边,俊丽的颊边生出淡淡的绯红:“你问我做什么。”
任荷茗看他这样子,心中十拿九稳,含笑道:“你可不知道,她都托人求到我门上来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个厨子,送到了我府上,我吃人家的嘴短,只得来替人家开口。”
辛鸣玉露出震惊的神情,只是旋即便寥落了,垂下眼凉凉道:“我不给人做侍。”
“谁说做侍的事情了?若是她敢到我门上说要纳你做侍,就算她是承禹伯之女,别说我来替她说亲了,当场就得叫人把她打出去。”任荷茗无奈道,“她是要娶你做正室夫郎。”顿一顿,他又道,“听说,她是真心实意想要和你做妻夫的,不是随意决定。”
辛鸣玉蓦然看向任荷茗,很是惊讶的样子:“当真?”
“当真。”任荷茗有些奇怪,“我瞧那话说得笃定,还以为你们早就定情了。怎么你们…没说过这些事?”
“怎么说。”辛鸣玉垂下头,手里扯着控火的扇子,“你不知道,她嘴坏得很,每回见面,难能正经说上两句话,全在拌嘴。我都不知道她喜欢我,更不必说,什么正室不正室的事情。”
说着,他脸色又红起来。
任荷茗忍不住笑了,辛鸣玉见他笑,抬手拿扇子敲他的头,任荷茗连忙告饶,只是犹豫片刻,还是道:“只不过,她出身不甚清白,你…当真不介意?”
辛鸣玉笑了,他笑容开朗,如秋日金灿的阳光:“这世上,做好人就很难了。她都已经是个好人了,我难道还要问她的出身。”
任荷茗拍拍他的肩膀,道:“是了。听说她将自己的披风给了你,当真是救美大英雌。”
辛鸣玉又拿扇子敲任荷茗的头:“怎么你什么都知道。”
闹了一会儿,任荷茗诚恳地说道:“可是你知道的吧,这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去一封信问过外祖母和姨母才行。”
恰巧今冬,咸安帝诏令外祖母上京述职,届时姨母应当也会一同来,信里若是能定下来,到时趁着她们都在京中,将礼数都做完了最好。
辛鸣玉点点头,眼中有一丝淡淡的忧色。
任荷茗安慰他道:“没事的。就像你说的,郦平澜是个好人,外祖母和姨母不会反对的。”
虽然是如此安慰他,但这封家书还是任荷茗一边喝着提神醒脑的浓茶一边揪着头发对着笔墨纸砚斟酌了三天三夜才写好的。写好时,恰好赶上和薛镇约定好,要去京郊接薛钩之女的日子,正好将那信交给薛镇。
名义上,任荷茗是去京郊踏青游玩的,清晨,青荇来服侍他装扮,他多瞧了青荇一眼,挽住青荇的手笑道:“今日是你第一次见自己的女儿,怎么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留下个好印象呢?凡是孩子,总幻想自己的爹亲是神仙姿容的,今儿就让她知道知道,你比她想出来的美得多。”
青荇素来是冷硬性子,听任荷茗这样说,自然有些不好意思,恰好任荷茗同青荇是一样的身形,任荷茗的衣服他都是可以穿的,所以任荷茗挑选了一晌,给自己找了一件玫瑰紫刺金四合如玉广袖锦裳,花纹华丽刻板,一意显得高贵一些,而为青荇选了一色柔和清爽的珍珠色锦裳,淡淡的藕合紫滚边,绣灵秀晶莹的葡萄花样,一旁有翩飞的蛱蝶,是小孩子能喜欢亲近的温柔颜色和趣味花样。任荷茗束金冠,而让青荇束发髻,不过多给他添了几支金镶紫玉的簪子,好显出他也是清贵的。
青荇素来易容,甚少露出原本的艳丽容颜来,更加之脂粉淡扫,精心装扮,显得他好似清凌凌一支出水的紫荷,清艳中微有妖异。
任荷茗按着青荇坐在镜前,亲手为他整理好鬓发,青荇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道:“郡王君,奴才其实是…戚氏子。”
任荷茗抬起眼来看他,在镜中对上青荇迟疑的目光,只听他道:“当年戚氏本就在幽云州掌管幽云军,获罪之后,奴才便没为官奴,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萧氏暗卫将奴才收纳。郡王虽然知道奴才是戚氏子,却从未怀疑过奴才的忠心,奴才铭感五内,至死不忘。奴才自知家族罪孽深重,无冤可鸣,加入萧氏暗卫,是奴才的福气,能够给奴才一个为家族赎罪的机会。”
任荷茗摸摸他的头,轻声道:“原也不是你的错。”
青荇却道:“奴才是食戚氏的贪墨长大的,如何不是奴才的错。”
任荷茗道:“你不要做错事,就很好了。”
青荇起身,向任荷茗拜行一个大礼:“奴才自知请去侍奉兴陵王与薛钩之女是为郡王君添麻烦的事情,奴才…有自己的私心,但是请郡王君放心,奴才一定好好教导那个孩子,不让她被戚氏的罪孽污染,好好尽到她该尽的职责。往后奴才生在世,就只为了完成这一件大事。”
任荷茗道:“赎罪固然好,只是不要矫枉过正了,你可明白?”
“奴才明白。”青荇叩首应道,而后抬起头,看向任荷茗,“奴才去了兴陵王身边,就不再能姓萧了,戚字姓氏也不可用,还请郡王君再赐奴才一个姓氏罢。”
任荷茗抬起头,看向外头清明的荷池秋水,道:“萧也罢,戚也罢,听来总是萧瑟悲戚的姓氏。往事暗沉不须记,来日唯愿你行端品正,卫守本心,也愿你舐犊情深,卫守己出,你既说萧氏暗卫许了你重生,那么就记住这份卫守家国的情怀,取这个卫字罢。青荇这个名字,太过飘零,往后便改一个清澈的清,行止的行,卫己清行,这个名字可好?”
卫清行叩首道:“卫清行叩谢郡王君大恩,谢郡王君赐名。”
如此,为了不引起府中注意,任荷茗又给他披上一件藕荷色披风,一同上了马车。马车到了城外,正好见薛镇拴着马,在树林掩映处等他。薛镇见得任荷茗的马车来,翻身上马行至他马车旁,任荷茗便将那枚长命锁交给她。
薛镇今日是来认女儿的,打扮也格外亲和而不失庄重,任荷茗甚少见她穿水红这样柔艳的颜色,倒是和卫清行很配,纹样只是日暮霞山,头发用浅红色的发带束着,点缀着些乌银石榴石的钗环,使得她素日清冷的容颜染上了些许薄艳与谦和。
任荷茗多看了她两眼,薛镇含笑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任荷茗摇摇头,道:“只是甚少见镇姊这样打扮。”
薛镇道:“不好看?”
任荷茗道:“不是。从前总觉得镇姊清冷,只怕会是个严厉的阿姐阿娘,今日看来,倒未必不能做慈母。”
薛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多时,便到了薛钩留给任荷茗的地址。
这里坐落在山脚下的竹林中,远离人烟,虽然山清水秀,但位置不算太好,在山阴中,所以也没有富贵人家建个别院什么的。房屋只是个竹篱围起来的土坯茅草房子,院子里有规整的鸡舍和菜畦,还有腌菜的坛子,檐下挂着玉米、辣椒和一小串腊肉,倒也布置得干净温馨,看得出是有勤快人操持的家,院落中一把竹制的摇椅,竹桌竹凳,又堆放着许多木料、竹料和颜料,一个身量清瘦的少年正在围着这些东西,不知在忙活什么。
众人在院落外站定,紫苏代为开口道:“这位郎君,可方便一叙?”
那少年却理都没有理。
紫苏又道:“郎君,我们没有恶意,还请郎君回个话可好?”
那少年却依旧在认真地忙活着。
紫苏倒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大声些,道:“郎君,相逢即是缘分,回一句话,就当结个善缘可好?”
“他听不见。”
任荷茗闻声抬头,忽然见门口倚着个形容尚小的女孩,只是即便粗布衣裳、荆钗束发,也瞧得出她五官明艳,双眸倔强而明亮,只需一眼,任荷茗便知道,她必定就是薛钩的女儿。
女孩抱着双臂,有些防备地冷冷说道:“若是渴了,门口就是打来的水;若是问路,西行五里就是官道。若是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卫清行眼中有微微的波光颤抖,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很是警惕,却还是答了:“我叫莫邪娘。”
“邪娘…邪娘。”卫清行重复道,眼中泪光微微,他是萧氏出身的暗卫,自然能够将这戏演得得当,动容,于他那端正冷淡的性子又不过分,“你不是这家的孩子,对不对?”
莫邪娘眸光微厉,薛镇扶住卫清行,轻轻道:“我们是你娘爹。当年你爹遭人追杀,不得已将你托付在此处,如今才能来接你。有信物为证,你将当家的婆公唤来,一见便知。”
莫邪娘淡淡道:“我娘爹都死了,只剩下我哥哥一人。”
这时节,那少年做完了手中的东西,起了身来伸展,一回头看见一大帮人,先是吓了一跳,连忙打着手麾问莫邪娘是怎么回事,莫邪娘熟练地打着手麾回答他,任荷茗看不懂手麾,但莫邪娘应当没有乱说,那少年将信将疑地看过来,作了一个揖,向薛镇伸出手来。
薛镇取出那枚长命锁来给那少年看,那少年显然是认出来了,只是犹豫着不敢放心,忽然看到任荷茗,眼睛一亮,打着手势对莫邪娘说了些什么。
莫邪娘看了任荷茗一眼,似乎没有那么紧绷了,看着薛镇和卫清行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意味,那少年跑回石桌处,拿起桌上的东西,任荷茗才发现他做的是面具,少年将面具比在脸前,向任荷茗笑起来,任荷茗于是认出,这正是上元节他给自己和薛钰买兔子面具时遇到的那位聋哑摊主少年。
少年摘下面具,浅浅一笑,清俊的面庞上羞怯中带着一丝灿烂。
“我哥哥莫云说,谢谢这位公子惠顾。”莫邪娘向任荷茗行了一礼说道,眼神还是将信将疑地落在薛镇和卫清行身上。
薛镇道:“如今风波已定,我终于能将你接回府中。详细的内情,不如你跟我和你爹一起回去了再细说。”
莫邪娘显然也清楚自己并不是莫家的孩子,薛镇和卫清行既然拿得出信物,看衣着又是勋贵之家,她确实没有不跟着走的理由,只是放心不下地回眸看向莫云,薛镇留意到她目光,淡淡笑道:“你哥哥也可以跟着一同来。”
如此,莫邪娘终于点了头。